好事和坏事
■徐建融
好和坏,善和恶,是人格的概念。主张做好事、不做坏事,是士人的行为追求,尽管由于时间、地点、条件、对象的各种原因,实际上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做到。文人讲的是人性,人性讲的是真和伪,无所谓好坏、善恶。但今天的我们,因为崇尚文人,所以推许古今的文人是追求做好事、不做坏事的社会表率,“人品高尚,精神优美”。这就需要对古代文人的所谓“做好事,不做坏事”作专门的分析。
古今的文人之所以能以“人品高尚,精神优美”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第一,是因为今天的文人们,把古代士人的人品高尚、精神优美的行为都算到了文人的头上,颜真卿、苏东坡等等,包括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算作了文人的言行。殊不知,真正的文人之典型,如李贽、袁中郎等,都再三明确地表示过,文人所追求的是个人的利益,“恬不知耻”地追求,“破国亡家不与焉”,而斥士人们的品行为迂腐虚伪。
第二,以徐渭为代表,文人不正是做好事的社会表率吗?如积极参与抗击倭寇,“好谈兵,多中”,为打击倭寇做出了重大贡献;反抗社会黑暗,抨击晚明社会的腐败,官场的腐朽,等等。问题是,徐渭为抗倭所作的贡献,只是在徐渭自己及其朋友和今天文人的著述中有笼统的津津乐道,抗倭的历史文献中并无具体的记载。一个读书人,对抗倭的献计献策有多少真知灼见的可操作性?可用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对他的政委积极要求参与战争部署的回答作答:“你们知识分子,打仗没你们的事,你想帮忙,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千万不要来真的!”至于胡宗宪召开军事会议,到了时间到处找不到人,军机紧迫,最后在酒楼把酩酊大醉的徐渭扶回帐中,放言肆谈,如果是作诗作画,仗了酒力也许可以别有天成的妙笔,而打仗不是儿戏,施之于军事部署,难道真的能“多中”吗?后来胡宗宪因受严嵩案牵连倒台,押解进京前夜,与徐单独聊天,一生的艰难及如何应对官场的险恶,听得徐目瞪口呆,始知之前对胡的各种献计献策,不过自以为是,班门弄斧,完全不着边际。至于自杀杀人而入狱的行为,本属心理扭曲的精神疾病,我们强归于反抗社会黑暗,已属可笑;落拓中的各种抱怨,与其归于反抗社会黑暗,毋宁说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心理疾病所致。所谓“反社会人格障碍”,是现代医学的一个概念,但这种疾病,却是自古以来的人都可能患上的,患者的共同特点,是他的个人欲望特别强烈,把自己看得特别重要,而社会却没有看重他,没有给予他欲望的满足,于是感到别人乃至整个社会都在迫害他。表现轻的,便是抑郁、狂躁;2严重的,便丧心病狂、发疯,甚至伤害别人、伤害社会。文人以自我为中心,又有才,怀才不遇,持才傲物,正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表现。凡是失意的文人,都有强烈的“反社会”的倾向,无论这个社会是黑暗还是清明,如果当他所反抗的这个社会恰好是一个黑暗的社会,我们便把这种“反抗社会”的心理疾病美化为“反抗社会黑暗”的“精神优美”。殊不知,即使文人们处于黑暗社会的“反抗社会”行为,与士人们如胡诠奏请斩秦桧、王伦头以谢天下,动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者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无所谓好事还是坏事;一者是为了天下的利益,才是真正的做好事。所以,倒是民间传说中的徐渭的佚事,虽出于杜撰,倒更准确地反映了其“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症状。他用自己的智慧捉弄别人,既有奸诈的富人,也有善良的平民,以捉弄别人而获得个人的快感。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把徐渭塑造成一个“反抗社会黑暗”的“人品高尚,精神优美”者,便把他捉弄平民的佚事删去了,辑成专门捉弄富人的《徐文长的故事》。
第三,以董其昌为代表,文人们至少不也坚守了不做坏事的底线而堪为社会的表率吗?撇开董其昌霸人田产、抢人妻女等坏事不论,因为对于一位高官,坏事还是好事,主要表现在朝廷的大事件中。当时的朝中,阉党横行,国事日非,内乱外患,董其昌固然没有挺身而出与之作斗争,但他至少没有参与到阉党中去祸国殃民,这不是不做坏事吗?不是难能可贵值得嘉赞吗?确实,董其昌在朝廷大事中,可以说是“不做坏事”,但与其说是“不做坏事”,说他“不做事”不是更恰切吗?每次朝中发生重大事件,他都乞假归乡,目的是保障个人的既得利益,全身避害,而决非“不做有害于天下的坏事”。对于一位高官,“不做坏事”虽然可以“及格”,在大多数高官“不及格”的形势下甚至还值得表彰;但“不做事”却绝不值得称道,而必须加以指责。如北宋王禹偁《待漏院记》记三种高官,做好事的值得学习,做坏事的应该抨击,第三种则是不做事的,“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亦无所取焉”。我们怎么能把“不做事”归于“不做坏事”而誉为“人品高尚,精神优美”呢?有人会说,这正是董其昌的明智之处,因为在当时的形势下,再怎样努力地做好事,即使献上自己的生命,也无补于时局的崩溃。固然,则诸葛亮明知“才弱而贼强,伐贼,王业亦亡,不伐,亦亡”,他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六出祁山就是不明智了?陆秀夫、文天祥明知狂澜即倒,宋室已无力振复,还要蹈海赴死,高唱什么“正气歌”,也是不明智吗?
如上所述,并不是说文人就是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坏料。文人讲的是人性之真,而不是人格之善。以真行世,可能做好事,也可能做坏事。我们不能只见其好,不见其坏,更不可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看做好事,甚至发疯杀人,发生在他们身上也成了好事。同样,士人讲人格之善,做好事、不做坏事虽然是他们的理想和原则,但由于主客观的各种原因,也可能作坏事,如赵孟頫的出仕元朝,肯定是有失操守的坏事,我们不能把它说成是促进民族团结的好事。
不论可畏、可厌,士人可敬,以圣人的说教为心、为言、为行,以做好事、不做坏事为理想和原则。不论可怜、可恨,文人可爱,以儿童的天真为心、为言、为行,以人欲为天理,他们或“反抗社会”,或“不做事”,但与“反抗社会黑暗”、“不做坏事”,决不是同一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