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骨与诗魄
——李一《变鲁集》序
■薛永年
书法的内容,到底是书写的文字内容,还是书法点画表达的感情个性,一直有不同说法。极端的意见是,书法内容并非书写的文字内容;圆融的看法是,理论上书法的内容并非书写的文字内容,而实际上书法的内容既离不开点画表达的性情与感兴,也离不开书家选择的书写内容。一篇好的书法作品,其实是文学与书法的统一。
当代老一辈书法家的佼佼者,颇多诗词文翰高手。他们的书法经常书写自己的诗词,双美俱,两难并,给观者以双倍的美的享受。年轻一些的书法家,普遍由于书法学科的专业化,也由于知识的转移与学养的局限,面对有限的书法尺幅,只能书写前人的诗词或名句,相对于前辈而言,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憾事。
古代和前辈书家,之所以能实现书法诗词的两美俱,除去学养之外,还在于自觉的认识。在古代书论中,书法与诗歌的内在联系久已受到重视,孙过庭的《书谱》即指出:“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风骚之意,就是国风楚骚之意,就是诗意。如果说,书法艺术的内涵,是人品、天心与诗意的话,那么诗意——诗人的思维可能是联系人品与天心的纽带。
不过,由于环境不同,艺术道路有别,并非人人都能悟及于此。然而李一作为研究书画史论的中年学者,主持《美术观察》的艺坛媒体人,以章草著名的书法家,他显然对上述道理了然于心。他出生在圣人之乡——曲阜,大学本科读的是中文,父亲又以写诗为乐,他自然谙熟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之论,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中年学者与书家里的诗人。
我结识李一也有20多年了。在我的印象中,开始他治学编刊之余的最大爱好是书法,后来又发现写诗同样是他的业余爱好。他早年写旧体诗,不太受格律束缚,自称打油,但到出版第一本书法集的时候,其旧体诗依旧真情流露,却变得格律工细而诗味盎然。其后他发表或展出的书法作品,无不书写自己的诗词。书法不断进境,诗词也越益精彩。
据说,李一写诗词主要是自学,得空就看王力的《诗词格律》、韵书和古代诗词,并与本单位的诗友切磋,沉浸其中,与日俱进。最近,我看到他的诗稿,作品选自新世纪以来,以五绝、七绝为多,也有七律、古风、长短句——词,最后是论书绝句。论其内容大略有言志写心、亲情感怀、游历记兴、友朋赠答、论书谈艺等等。一般而言,他的诗词,像他的书法一样,文质相辅,学艺相成,神通气畅。
仔细品味,他的诗词还有五个具体特点。一是志远,如《灯下偶书》之二:“唐风晋韵总煌煌,汉瓦秦砖汇一堂。自秉真淳高古气,敢教笔落动苍黄!”抒写抱负,雄襟远志,令人鼓舞。二是情真,如《梦醒》:“惊见泪沾臆,欲言风撼床。慈容何处觅,秋冷夜偏长。”缅怀母爱,声情并茂,哀痛感人。三是句炼,如《故园老藤》:“风雨十年路,乡园一点灯。萦怀千万绪,老屋旧青藤。”10年路、一盏灯,以对比炼句,概括游子的时空,言简意赅。四是画意,如《雨中苏州》:“濛濛细雨润姑苏,黛瓦白墙入画图。小巷深深无语软,烛光夜影有如无。”视觉为主,全面表达感觉,不独画意盎然,而且引发通感,强化意境。五是喻理,如《赠学友》:“学林墨海任君游,几度春风几度秋。欲解宾虹真妙处,引书入画上层楼。”述黄宾虹妙处,在以书入画,论理明白如话,可谓善于教学者也。论书绝句,始自前人,但编写过《新中国书法六十年》的李一,他的论书绝句重在论评近现代书家,独具只眼,颇多卓见。
我并不主张当代书法家或研究书画的学者都去写旧体诗词,但有条件写诗词而愿意在束缚中求自由表达的努力毕竟值得赞赏。李一写诗词,首先帮助了他的治学与编辑工作,锤炼了思想,凝练了语言,丰富了语言的形象性。同时也赋予他的书法以诗的灵魂,以至于他明确地追求“字骨诗魂”、“我手写我心,我书写我诗”。正像有的评论家所说:“李一的书写是他诗歌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李一的诗歌则是他书写的生命源泉。”随着李一诗词的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必然推动其治学的精进,也必将使其书法因生命源泉的涌动而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