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池边·赵曼中国画颜色琐谈之七
暮野葵风
七月流火的正午,画室里依旧废纸成堆。我将一筒长卷拆开,随意截取了一段。洁白的宣纸,是我少年时代就一见钟情的至爱。无论环境如何有限,只要铺开纸,这月色般的莹澈,都会在我心里漾起波澜。水做的纸,水调的色,水洇化墨……水一般的滋润和清冽,有着任何材质无法替代的美。不是每张纸都能变成作品,但失败过后,下一张纸还会带来新的希望。眼前的半匹生宣,又一次让我为之振奋,无意间裁出的长度,刚好从天花板垂到地面。炎炎酷暑,黑色绒毡画墙上的白纸,仿佛似雪的瀑布从屋顶泻下,无数种可能在这白色中酝酿﹑幻变,未知的画面总是潜藏在汪洋萌坼之后,每一次冒险之旅的开始,既意味着失败,也意味着惊喜。
一个迷离的堂奥,就在这偶然的触发中徐徐开启。
没有预构甚至简单的勾勒,一枝秃了锋芒的大石獾,纵身跳上我的指尖,纵横捭阖,激越起舞。云铺千里如阵,玲珑花钿逶迤,在翻转扭挫的行笔中,石獾驭使着我,我也任由它信步。醉翁拈花,挑灯看剑,待阑珊意兴稍罢,满纸涂鸦已然过半。
添一碗茶,静静远观,落墨处有险笔惊心,也有逸笔奇宕。想起过去文人给毛笔封的邑号“管城”,真是传神。在这个奇妙的领地,你必须听命于“管城君”的号令,方能如有神助。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谈到此种境界,称之为五合:“若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运笔遣墨的若干时机恰恰得宜,调畅和煦地自如发挥,便手到擒来。
纸墨相发、心手相称的瞬间,不再显化为世俗的人物,那是我能用眼睛抚摸的面孔,与我同时隐迹在向日葵的森林之中。不知是特殊的盲点让我误入了时光之门,还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风景早已在那里等待,看着眼前的葵林,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懋郁幽深的情境,宛如前世有约,萧索却不低靡的葵林,是海市蜃楼所映现的那个彼岸。岸近了,有人伸手来挽我,两相凝视,泯然一笑:绕了那么远找你,原来你在此处。
寻你,从5年以前开始。那时的我,已对都市生活和现实题材日渐厌倦。把几个面目呆滞的人,或一段约定俗成的情节搬到画纸上,远不能满足我对作品的期望。我不愿通过造作的画面,来表白自己对时代的认知,更不愿将时间消耗在对瞬间影像的描摹上。我所渴望的创作,是能让笔墨纵横驰骋,是能用书写触摸心灵。我要的不是装饰,也不是讨巧的雕琢,我渴望的是富有性灵深度的作品。这个深度,不再是虚无个体的偶然成像,而是生命群体的通达实相。为了找到这种理想的画面,我努力地搜寻最契合的喻体:胡杨﹑荆棘﹑红柳……但都难免牵强。荒野﹑砾漠﹑枯骨,虽能凸显生命的短暂和无常,却不肯服从笔墨的调遣。为主题而寻找语言,使我陷入深深的被动,而在被动中逆行,也渐渐打磨出真正属于我的语言。
伴我多年的石獾,一路坎坎坷坷地走来,终于在这一天,引我重返童话。笔落素纸,那个我梦寐以求的世界,豁然乍现。葵林森森,不在他乡,但却比他乡还要遥远:昆仑山脚,瀚漠之边,是远比丰饶的黄淮平原干旱酷烈的帕米尔高原,极度少雨的恶劣气候,让任何生命的存在都显得万分珍贵。
水源,是一切生命的起点,有水的地方,就有植物,就能形成绿洲。骆驼刺、红柳、沙棘、向日葵,就是绿洲的生命底线。在陆地上,没有什么东西的成长比这里更艰难。高原强烈的日照,让所有植物都黯然灰萎,唯有高大的向日葵林,显得精神灿烂,无比耀眼。挺拔的枝干坚如铁杵,金黄色的花盘昂扬一片,有种热烈和兴奋弥漫其间。甘凉的昆仑雪水,扬沙和狂风的侵逼,让它们更加结实壮硕。每到日落,葵盘低垂,冰凉的空气凝结在硬如铁刺的纤毛上。
依稀记得,随母亲在沙漠工地中度过的那个夏天。每到日落,从戈壁回到绿洲,都要穿过密林般的葵园。那是绿洲的屏障,大片的葵花被种植在绿洲的边缘,是为了把风沙挡在葱茏的果园外。此时的葵花,耷拉着脑袋,仿佛被日光带走了激情。小小的我,对那一杆杆融入暮色的巨大葵花总有几分畏惧,黑漆漆的葵盘敛合低垂,像严肃的卫士,俯下头来盘问我的去处。
漂泊万里,再回到起点,为的不是现实之葵,而是葵的魂魄。它们不再被虚拟,也不是摆设,它们不必站成方阵,也不再随太阳升起的弧线而转动花盘。它们可以俯仰生姿,但依旧威严,可以随风飘展,但阳刚不眜。它们可以跨出贫瘠的土地跳舞,可以匍匐翻飞,可以举目四顾,可以茫然不屑。变成主角的葵,曾悄悄问我:为何不取消那些脸庞?我说,这分保留,是我性格中最优柔的七寸,请留在你的秘境中,帮我守护。
要给这片无际的葵花取个名字,同样令我困惑。它们条披横肆,不入园圃;困于绿洲,不能靡野。它们每一棵都有故事,又都没有注脚,它们在唱唯有我能听见的歌——我名之为“风”。《诗经》中,有十五国“风”,而我笔下的葵,也有百千首“风”:它们,是河西走廊的“花儿”,是俏皮热烈的“麦西来普”,是丝绸之路上的依稀梵音。这些葵,如同失去音符的诗词,因喑哑而孤独,亦因无声之寂寞,拥有静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