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宝星小哥手足之情 ■姜宝林
宝星小哥去世已经20年,他的音容笑貌,对我的手足之情与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至今都历历在目。这20年里,小哥的亲切形象以及言谈举止常浮现在眼前,恍如昨日,我从未感觉他离开我已这么久。
我的父亲姜春溥,老实忠厚,聪明善巧,为人低调内向。母亲代素芝,乐观开朗,反应敏捷,人缘极好。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姜宝恭,小哥姜宝星,都出生在老家平度七里河村,小哥正好遗传了我父母的良好基因:稳重而内向;低调而不张扬;聪明而不外露;勤劳而能干;与人为善。他的见解总能得到大家的肯定,极受尊重,所以他每到一处都很自然成为核心人物。
家中祖辈务农,历代文盲。父亲兄弟4人,生活艰难。父亲读过两年小学,成绩极佳,打得一手好算盘,婚后到山东蓬莱刘家沟的一家杂货店当伙计。父亲聪明厚道,踏实能干,很快得到老板赏识而成为账桌先生(会计),后又做了四掌柜(前三掌柜是东家,四掌柜仅是管理)。生活平稳后,父亲把母亲和两个哥哥从平度老家迁转到了蓬莱刘家沟,我便出生于此。
小哥15岁(虚岁)那年,小学未毕业就踊跃报名参加了解放军,成为许世友的部下,转战山东,一共参加了19次战役,多次负伤,每次都是稍一恢复便又重返战场,真是“轻伤不下火线”。最后一战是三合山战役,小哥所在的班伤亡惨烈,几乎全部牺牲在战场上,在打扫战场时,发现小哥竟然还活着。是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将他炸昏,后来经过抢救挽回了生命,但遗憾的是左臂完全残废,加之旧时的腿伤,已不能再重返战场(被定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1948年小哥从部队回家探亲,他用残废的手握着我的手拍了张合影,这是我最早的照片,也是我与小哥的第一张合影。小哥1949年复员还乡,于19岁从蓬莱回到平度完婚。解放时,父亲所在的店铺东家逃走,店铺破败,我们无地无房,小哥参加解放军成为军属,在蓬莱分了大瓦房和土地,但是思乡心切,随后举家迁回平度,将蓬莱土改时分到的田产全部交公。小哥则进了平度一中上初中。学校的美术老师彭健是北京辅仁大学美术系毕业,对小哥极为厚爱,且对他影响很大。那时,二伯家的哥哥姜宝善在青岛国棉一厂工作,业余时间擅用放大尺画人像,小哥假期去青岛探望时便学会这种画像方法。从此小哥走上了绘画的路子。我小时候,经常观看小哥用放大尺画像。
我自小体弱多病,又很乖巧,所以家人尤其是小哥对我格外疼爱。我俩自小就格外亲近。小哥初中毕业以后,在青岛沧口工人俱乐部电影院画广告。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小哥邀我去青岛,我非常兴奋,这是我首次去大城市。父亲在平度送我上汽车,小哥在沧口汽车站接我,和小哥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暑假。在我回平度临别时,依依不舍,一路哭着回到平度。
在我小学毕业考入平度一中的日子,除了按照教学计划上美术课之外,还参加了业余美术小组,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彭健老师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山水,感到很神奇,心中无限向往,那时下定决心一辈子要画山水,彭健老师也就成为我的启蒙老师。因为我画山水的坚定志向,小哥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后来小哥也因为工作出色从沧口调到了青岛市工人文化宫。
在我初中毕业时,农村普遍贫困,家庭生活艰难,父母力主我考技校,技校管吃管住,毕业后有工作,可以挣钱养家。此时小哥坚决支持我考高中,而且坚持带我到青岛上学。过去农村孩子考入青岛学校读书,户口是随之迁到城市,但是,1959年突然改变政策,农村孩子即使考入青岛的学校也不准将户口迁到城市。经过小哥万般努力,我的户口终于迁到了青岛,从此变为城市户口。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重要转折点,完全得益于小哥的坚持和努力。
高中阶段,我白天在学校里学习文化课,晚上跟小哥学画。当时小哥在文化宫文艺组负责全市工人的业余美术工作,下设“职工画室”,工人在业余时间到职工画室有计划地进行美术训练和创作,为当时的政治服务。我随工人们一起进行素描、色彩训练。1960年春天,小哥接待了中央美院陆鸿年先生带1964届学生来青岛写生,我紧伴在侧,从中受益匪浅,这大大开阔了我的眼界。这期间我搞过两次创作,一张木刻《拾麦穗》,一张水墨人物画《赶驮子》,此幅作品还入选了青岛市美展。另外小哥又介绍了当时青岛最好的两位国画家做我的老师,即青岛一中美术老师赫保真与青岛二中美术老师陈寿荣。赫老师为人和善,教学认真,技法全面,工笔写意格调都很高。见面他就送了一本木版《兰亭序》给我,这成了我的第一本字帖,临写不止。陈寿荣老师率直热情,技法全面,书法、人物、山水、花卉、篆刻皆精通。每星期我与挚友刘栋伦、任全塾分别去两位老师家一次,向他们请教,他们都悉心指导,热情示范,并借临本和布置作业。陈老师擅篆刻,我1959年冬的处女印“宝林之印”就是在陈老师指导下刻就的,至今还在用。总之,高中3年,在小哥指导下,初步打下了西画和中国画的基础。
小哥为人正派、低调,勤奋努力,在文化宫年年被评为先进。小哥除了组织工人学习绘画外,自己也在坚持搞油画创作,他画过《轻伤不下火线》,画的是一个战士受伤后坚持奋斗的战争题材,其实也是他过去战场上不怕牺牲、英勇奋斗的生活写照,这幅作品是他早期的代表作。1960年,小哥被组织保送到中央美术学院吴作人工作室进修油画,班上同学有高泉、崔开玺、刘秉江等。在小哥继续学习期间,家中发生了大变化。先是嫂子重病在青岛市立医院住院手术,由我一人昼夜照顾,接着是父亲在老家饥病交加,重病在身,处境十分艰难,整个重担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当时一边上学一边奔波两地照料家庭。而此时小哥长子姜迅又在沧口幼儿园中高烧不退,于是我将侄子接至文化宫照料。此时,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报,心急如焚地带着幼小的侄子奔赴平度老家七里河村。当时两个哥哥都在外地,所有事情须由我一人主持处理。在家境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尽其所能将父亲安葬,然后含泪写下了给小哥的信。我还清楚地记得,此信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含着热泪给你写这封信的…… 后来,小哥美院结业回来,便将母亲接到青岛,以一人59元的月工资养活整个家庭,家境的困难、小哥的辛苦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我恰好高中毕业,面对家中的困难,母亲再度反对我继续求学,此时小哥仍旧支持我的学业,在小哥的坚持下,我得到了报考浙江美术学院的机会并考中。开学时,我申请到的乙等助学金(7.5元)不能维持我起码的生活和学习,小哥又从59元的月收入中每月寄去10元,这是他力所能及对我的最大支持,而此刻他的家庭负担何其重。此时,小哥的第三个孩子降临,生活压力更大,万般无奈,母亲外出给人做保姆看孩子挣来几块钱寄给我,这让小哥节省了寄给我的生活费,相对缩减了家里的开支。
小哥一如既往仍然在精神上和生活上支持着我的学业,直至我毕业。1979年6月,在北京中央美院完成考试后,我去青岛看望小哥全家,小哥非常高兴。他带我拜访了张朋先生,过了几天,张朋先生为我画了一套册页送来。张朋先生埋名几十年,也是小哥首先发现并不遗余力地宣传。我在中央美院读研究生期间,小哥也多次到北京看望我,并带我游览了长城、天坛等地。
我从初中升高中的人生转折,和高中毕业时考美院的人生抉择,以及我读研究生的重大理想,对我来讲可谓三次重大转折,它们关系着我后来的人生路和艺术路,而这三次大的转折都是由小哥的支持才得以实现。这是兄弟间的手足之情——世上难得的真情。
后来小哥担任了青岛市文化宫文艺组组长,又升任青岛市文化宫副主任,然后调到青岛市总工会文体部做副部长。这期间小哥一直努力地做着大量的工作,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从而得到众多美术界同仁的拥戴。
小哥爱才,热心育才,他不仅为工人美术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还培养很多学子考入了各大艺术院校。我就是其中一员。
退休后,小哥又继续发挥他的力量,凭借他的声望和努力筹备建立了青岛油画院,这是全国第一个油画创作院。他的人生前期交给了解放事业,作为一个革命军人立下了汗马功劳,退伍时已是残疾之躯。人生后期投入了青岛市的美术事业,呕心沥血,在工作中建立了青岛的美术创作队伍,为繁荣青岛的美术事业贡献了他生命中的大半时间和精力;他培养了大量人才,为各大美术院校输送了许多高材生,这其中有的后来成了领域中的核心力量,有的做了院校的学术带头人,有的走上领导岗位;后来的山东省壁画研究会到更名后的山东省油画壁画研究会都是由于他的发起、组织并由他的努力而最终成立,直至发展壮大影响到全国。
他一直不懈的努力工作,直至得了白血病,重病卧床,度过最后的10年,于1994年去世。小哥得病期间,我与大哥姜宝恭都牵肠挂肚,多次去医院探望,并拍下了三兄弟的最后一张合影。在我最后一次去青岛探望,即将离开的时候,坚强的小哥抽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这哭泣中有他对生命的渴望,也有兄弟间的手足之情。
而当时杭州家中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需要照顾,我不得不离开小哥。当时凭小哥的病历,我曾在杭州请各大医院专家诊断,限于当时医疗水平,也都无能为力。经过多方共同努力,仍未能挽回小哥的生命。当我得知噩耗后,忍不住悲哭,急忙赶往青岛,一路恸哭。在市立医院见到小哥遗体时,更是万分悲痛,泣不成声。现在我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当时小哥寄来的病历,然而,这份病历,成为了我永久的纪念。
小哥病重期间,曾于信中嘱托,并当面叮嘱:三兄弟的坟墓一定要陪伴父母葬在一起。于是,我努力在平度紫金山华侨公墓买到一块位置极好的坟地,建立了4个坟墓。父亲的遗骨难以找寻,用他遗留给我的老棉袄建了一座衣冠冢;过早去世的大嫂也迁到了这块坟地;小哥的骨灰也由青岛安葬于此;后来101岁高寿的母亲的骨灰也和父亲合葬;前年去世的大哥也和大嫂合葬——圆满完成了小哥的遗嘱。建造坟墓时,我请老同学俞建华先生题写了墓碑,我还怀着无限怀念做了一篇短文叙说小哥光辉的一生,刻在墓碑的背部,以弘扬和纪念。在遗体告别会上,由于他的人品和画品及对青岛人民的贡献,来者众多,哭声一片,最后送画坛宝星一程。他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又是光辉的一生,可惜他没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他没有完成他宏伟的志向,让我们健在的、胸中怀有画坛宝星的人们踏着他的足迹,沿着他的志向,去完成他的遗愿,为繁荣青岛的美术事业共同努力。
由于宝星小哥对青岛美术事业的巨大贡献和他的生命品格,使得人们在他故去20年后仍不忘这个画坛宝星,青岛美术界于今年为他举办了系列纪念活动,我作为他的弟弟,作为由他启蒙、支持而走上艺术道路的蒙恩之人,写下这篇短文纪念我的小哥,以怀念我们的手足之情,缅怀他对人间美术事业的这份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