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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6版:副刊

外婆的花门坊

  我一岁的时候,外婆从南方来到山东照看我。她小脚,清瘦、白皙,做事干脆利索,在北方农村的妇女中走来走去特别显眼。她让我叫她“阿卜”,不像我们当地的小伙伴们那样称外婆为“姥姥”。邻居们不论大人小孩都叫她“阿卜”,好像这就是她的名字,我一直不知是为什么。她说她家有个石头大门,弄堂也是石板路。不像我们这儿的路到处是浮土,最糟糕是下雨的时候不仅是路,连各家的院子里也处处泥泞。外婆家当年紧闭的大门外能看见里面探出来的各种花花草草,当地人称花门坊。

  外婆裴净梅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嫁给外公张襄巨时,外公已是很有名的青年实业家了。在清末明初的20年代,随着李鸿章、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孙中山的实业救国风起云涌,中国一批批领世风之先者,在江浙一带兴起大潮,外公即是浙商中的一员,他在浙江偏僻山区、交通落后的温岭竟然开了三个公司,即“太平轮船股份有限公司”、“太平香烟股份有限公司”和“太平电器股份有限公司”。

  我母亲张定统是老小排行第六。解放军一路南下打到温岭城时,外公把解放军的师部迎进自己家中,全家与师长胡炜相处甚洽,我母亲也由此能有机会接受进步思想,积极参军进入革命队伍。上世纪50年代初鸭绿江畔硝烟弥漫、唇亡齿寒,母亲慨然入朝,外公亲笔书信鼓励:“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我从小喜欢画画,在母亲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两个大画家,一个是外公的朋友丰子恺,只知他是漫画家、书法家,在外公新居落成时曾画画、写对联相赠,有两副对联刻在了大门和内门上,一副是以全国各地地名编成的谐趣联:“保定太平新昌闻喜,宿迁安吉长乐永康”,这些地名穿插巧妙,衔接自然,对仗工整,语意妥帖。这些县我后来都知道了,有许多县还去过。譬如吴昌硕的故乡安吉,我两个画家朋友鲁光、田林海的故乡永康等,显得格外亲切。最近宿迁市邀请一个活动,时间很紧可以不去,看外公的“面子”,我也去了。有趣的是,“保”是外公这一代的辈字,“定”是母亲这一代的辈字,“太平”是温岭县的古名。他的另一副对联是:“琴韵花香隔邻增趣,家芬世德百忍垂规”,横幅是:“天枢在望”。后来才知道丰子恺是弘一大师的高足,是一个文人画家,这使我对文化与绘画的关系有了更深的领悟。

  我初中毕业后去杭州四姨家寓居学画,认识了杭五中美术老师万德辛。她说曾在温岭的一个小学教图画,王伯敏先生在她教的那个班做班长,年龄最大、比较成熟,解放军进城时他组织开城门迎接。后来知道了他是大史论家,且是黄宾虹的学生兼文秘。他常来山东,由他主编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几十卷《中国美术通史》,即是在山东威海石岛编撰而成的。我至今没见过王伯敏先生,倒是去年偶访“王伯敏艺术馆”,见到了一个能说话、能走动的“3D”影像,讲着一口与母亲一样的“温岭普通话”,如见真人。万老师的儿子小毛曾送我一把王伯敏画的扇子,画得非常精致,我至今仍珍藏着。我常常思考,王伯敏的史论史学功底是如何滋养了他的笔墨实践,就像潘天寿那样,一代史论大家成了国画巨匠,给我以无尽的艺术启示。

  我小时候,外婆卖了祖房,带着家具从温岭来到山东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汶上,打算与小女儿生活一辈子。阿卜,爱干净,很勤快,每天早晨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一尘不染。还记得她天天给我洗脸,都是拿着雪白的毛巾在脸上使劲搓,小孩子肉嫩怕疼,我在院子里转圈跑,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卜,不”“阿卜,不”,她手拿着毛巾飞快地追着我转,引得不少邻居的孩子来围观,成了一景。

  阿卜在我3岁时又回到了南方。她没有了祖房又恋旧,只好从他人手中租回了老房子其中的两间居住,后来定民姨带着我的妹妹弟弟也去温岭生活并照顾老人。直至老人家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从妈妈与老人的经常通信中常常听到阿卜和花门坊的消息。“文革”中演样板戏《沙家浜》,一句台词叫“锦绣江南鱼米乡”,妈妈说那儿和她家温岭差不多,我也常在想象中构画着外婆家富庶生活环境和温馨美好的气息。

  我16岁那年初中毕业,第一次出远门便去了心中神圣、美丽的温岭探亲,那时阿卜已经去世。不过,也揭开了一个小秘密,原来“阿卜”是温岭话“阿婆”的发音,就是外婆的意思。


美术报 副刊 00016 外婆的花门坊 2015-01-03 3739220 2 2015年01月0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