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以后，把读过几天书，不太会画画，还死乞白赖画一辈子的人，尊称为“文人画家”，齐白石，温森·梵高，尽管也不太会画，但不能算文人画家，因为读书不够，特别是梵高，繁体字，现在要叫正体字，肯定一个也不认识，只晓得对着浮世绘描。

　　照这个标准，黄宾虹绝对是文人画家，他还看不起文人画，给自己另造一顶高帽子，士夫画，不得了。清末民初的很多人，喜欢给自己戴高帽子，康有为最甚，索性自封圣人。今日名嘴陈丹青，在如何保持站在舞台中央这点上，完美继承其传统，他那做派，可尊之为群众喜闻乐见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和郭德纲仿佛。

　　黄宾虹不一样，拒绝嘴炮，看他履历的确厉害，你要说是个普通文人，我们自己心里面都过意不去。还在满清的时候，人家少年意气，自己造炸弹闹革命，后来躲警察，才去的上海租界，弄弄文化。精力健旺，修为深湛，不是一般的乡间秀才，当年有个说法，要是有不懂的大篆金文，问他就成。瞧瞧，士夫二字，无论学养还是地位，当得起。只有一个问题，黄宾虹，对于职业画画的规矩，一辈子是个外行。

　　黄自己侃侃而谈，说他接受的徽派遗民画传统，但是不要说渐江梅清这些一线，就是汪之瑞戴本孝萧云从，这位士夫，连门边儿都没摸到。山水画，有一套办法，其实蛮简单的，半年就能入门，线条怎么煞有介事地发力，树怎么长，皴法苔草如何生发，哪里是肯綮关节，前后关系怎样表达，怎么一弄就烘染蒸腾出效果，不难。他不晓得天生笨拙呢还是心里面有抵触，千年规矩，祖宗成法，就没好好学过。我揣摩，第一这位老先生，手可能有点拙，科举已废，没有机会用馆阁固定腕部动作；二来呢，社会地位高，不必卖画刷存在感，所以做了一辈子素人。

　　但诗书画印，力量大，有热情的素人，是无敌的。黄宾虹，民国唯一有悟空范儿的大咖，带着自己的毛病，满身放光，恶狠狠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所以他那些别扭画，你还真的忘记不掉，哪怕很小的尺寸，很简单的线条，我小辰光似乎在沈柔坚先生还是别的谁家里，过手宾翁扇面，满纸浓黑，真像大山压过来，晚上做噩梦就走进这山里。所以黄宾虹的画，等于推翻各种规矩，一切重头再来，颇有些像他当年造炸弹。检点下，他笨手笨脚，性子执拗，读书识字多，怎么着都能替自己圆谎，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诸君，连美术史都奈何不了他。

　　伟大的，美好的，令人沉溺的绘画，应该像sunflour滚烫的面包，或者卢卡布拉西的手枪一样，4个字：无法拒绝。尽管我不得不承认，黄宾虹的画，就如同其他特征过于明显的大师一样，令我轻微反感，甚至有点恶心，但他就是那样的东西，你被迫接受，无法拒绝。

　　黄宾虹的行草，架子虽然不稳，格调绝高，篆书则百年来没有敌手，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