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北方话所谓“玩意儿”，今天已经衰弱了，它有多么式微，关良就有多么式微。不信请看看拍卖行情，关良的画，至今还是比较便宜的。所以为谋生计，一个画家，千万不能太有教养，他样样赞，就一个毛病，教养太好。水至清则无鱼。

　　关良从经历看，算嘀刮上海人。他做这一行，是去日本念的经。当年留洋的画家不少，但关良属于佼佼者，比日本人，那些三脚猫老师，要画得好很多，一超直入，倘使放在当时世界顶尖的画作边上，毫不逊色。外行看上去，关良和齐白石的画表面上差不多，其实二者质地相差太远，甚至在两级上，关良更接近董其昌，他是真正的，也许是1949年以后唯一纯正的文人画家。文人画，就是消遣，一般文人，都有帝师情结，有些唧唧歪歪的东西想表达，又不能直接说，直说掉脑袋，那么借点绘画材料抒发抒发。关良虽然在政坛动荡过，这点可贵，他的画，根本看不出想做什么狗屁帝师，就是一味唱戏听戏，画戏曲人物，标准玩家。

　　文人需要陶冶，借一个东西涵养，从容把玩得足够久，还得能跳出来。关良的画，在我要写的这4位大师里面，悬挂的视觉效果，是最弱的，看起来发力也不迅猛，水墨淡淡的，颜色也淡淡的，尺寸不够大，可是拿在手里，书卷气逼人。不过这么评价关良，不公平，看他，要用世界美术史的视角，他参与的游戏，比别人高端。

　　关良第一口奶，吃的是现代艺术。现代艺术有个毛病，就是容易画得概念，不要说二三线，就是顶尖大师，比如达利或者毕加索，为了创立风格，和紧贴当年汹涌的艺术风潮，也会犯概念的毛病。关良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张张画，看起来差不多，却一点也不概念，凝神、生动，个人面目突出，又很从容。所以说把他放在随便哪位现代大师边上，一点也不丢份儿，分庭抗礼。另外，文人画，不是写了一堆字，叫文人画，现在这种画家很多，以为写的字多，抄点段子，就叫文人画，文人得有文人的韵味，关良简简单单落款，就两个字，良公，穷款，而且看起来歪歪斜斜，还不怎么专业，可是味道很干净，怎么形容呢，像家里煮出来的菜。

　　20世纪之后，如何画得像个孩子，成了全世界艺术圈的巨大课题，毕加索虽然豪言壮语，但只在造型上变，其实做得未必成功。关良的画，对童真的表达，完美极了，这倒不是他一人之功，得力于中国绘画独特超前的线条审美，孩子在线条上，远比大人凶悍老辣，因为他们无所畏惧，全神贯注。解决好线条，别的迎刃而解。

　　话说回来，用什么技术，和是不是文人画，关系还不很大，倪瓒用的就是北派技术，丝毫不妨碍他在太湖悠游自在，任伯年和吴昌硕的技术虽然有精粗之别，源头一样，效果和韵味大相径庭。是不是文人画，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基因，老话叫“读书种子”，至少是一个有文人情怀的画者。早期文人对画面驾驭能力的缺陷，导致了一类无法悬挂，只能在手里把玩的艺术品，关良从这种看似腐朽古怪的形式中，炼金一样，找到了能滋养自己的养分，他的画面轻松治愈，充满天真。西人从梵高和罗梭始，生发出对稚拙的审美，关良能达到这一脉的高峰，以远东的视角，开拓出绘画的新界限，虽然还不够充分，过于文质彬彬。

　　在今天，视觉教养如此匮乏的时代，能去美术馆看看关良真迹的墨韵，已经不能说是幸运，应当称作奇迹。假如齐白石黄宾虹关良林风眠四家，不说价格，要我挑，我只会挑关良，这画，静悄悄地讲着一个道理：持久保留自己的品味，最终会练就点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