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式教育在这里成长
■陈振濂(中国书协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
编者按:美术报陈振濂书法工作室成立第5个年头,历经了两届的招生。在此期间,陈振濂结合名家工作室率先提出了“书院”式教育的全新模式,并在美术报名家工作室大力倡导。本报在第1121期刊登了关于书院教育的概念与意义。观点的提出与论述引起了众多业内人士的讨论以及对名家工作室的关注。本期陈振濂就书院模式在名家工作室中如何更好地实践进行了深入阐述,也希望能有更多地学员亲身体验当代书院的魅力!
提出当代书法教育中的“书院”教育模式,是基于它牵涉到“顶层设计”的学术研究目标的确立:或者说,是在书法进入大发展大繁荣时期之后,如何从“教育”角度对它进行深层次解读并提出未来书法发展模式后的教育模式配合问题。它的最初立意,是比较宏观的。
书法30年发展,已经从恢复、普及阶段逐渐走向提高阶段。在当前,能否推出一批时代标志成果与代表性大家,已是整个书法界甚至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要领导十分关心的重大课题。当然,象上个世纪有吴昌硕、沈曾植直到沙孟海、林散之、陆维钊、王蘧常、启功、赵朴初这横跨几代的名家大师的产生,是基于当时的书法生态土壤的培育所致;到今天书法进入“展厅文化时代”,像过去那样培养名家大师的环境已发生了巨大变化。有如许多文化学者指出的那样:今天是一个“英雄不再”的时代,大众娱乐与狂欢已消解掉了英雄与崇高。以此来看书法界的大师巨匠们,亦不妨作同等想。亦即是说,在今天这个时代再要产生领袖群伦的大师是十分困难的。相比之下,是一个学派、一种艺术流派的崛起并以团队形式展现,从而形成一个名家大师群,却是更为顺理成章的。团队取代个人,流派替代单体的英雄,艺术主张的独特性取代大师作为个人综合成就的重要性。世人不再关心个人的谁第一、谁最高;而是关心谁的学术主张存在感最强,时间最长久,学术上最合理,品质上最可靠。
以此来看书法教育:“书塾”教育因其启蒙基础立场可置而不论;“学院”教育旨在建立学科构架,提供一种标准化的、人人皆可以参照的规范(书法在过去严重缺乏标准与规范),因此它显然不会太在意学派与团队的问题(塑造合格的标准化学科人才是它的主要功能。)至于在学术艺术上百花齐放学派纷呈,显然不是学院的任务。而且即使有这样的想法,要让一个大学本科生或硕博士生去讨论建立学派,或必须成为名家大师,只怕也是要求过苛陈义过高。那是一辈子的修为,不是读几年书即可轻易达到的。从本质上说,即使有特别悟性高的学生,“学院”教育也是提供一个成才的基本及格线标准,却无法对100分负责。每个人心目中的100分的标准是不同的,无法通过标准化的课堂教学来达到。
因此,若要真正对当代书法的精英人才培养和学派建设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在“学院”教育提供一个强有力出发点或基础平台之后,需要有更进一步的教育形态配合与支持。“书院”教育适逢其时,应运而生,正可以尝试着担此重任。
以名家为主导的“书院”教育,其最大的特点即是有一个名家导师的主轴核心在。而一个好的名家,必然会有自己的见解、主张、艺术观、学术立场,这就使得真正意义上的“书院”教育,必定在一起步即有了“学派”视角。它不提供标准答案,而是寻求在基本规范以上的“可能性”“主张”。而且“书院”教育是一种团队教育即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的形态。有团队,学派的“派”也就落在了实处,不是个人的单打独斗,而是有一群人在共同探索、追求、论证、思考。因此,“书院”教育最适合进行学术探险与学派建设。当然它也不为造就大师巨匠负责;但它肯定可以为学派的建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昌盛提供必要的支持。
当然,“书院”教育自身也遇到很多问题,是亟待引起重视并应该获得解决的。
第一,是对现在的“书院”式教学,以名家工作室为主导的教学形态,应该有一个基本面的评估并进行类型学、形态学研究。比如我们的名家工作室,虽然有名家领衔,但却基本缺乏学术理念引领而只是沉迷、热衷于普及式技法教学,在做一般“书塾”“学院”同样在做的基础工作。而出手既低,当然就不可能在高端的学派建立层面上有所作为,遂使名家工作室的“书院”,几乎等同于一般的“学院”乃至“书塾”式基础教学,名家的高屋建瓴的优势,基本发挥不出来。作为一种办学理念定位,它显然是可惜之至的。
因此,如何旗帜鲜明地打出“书院”的旗号并以更高的学派品质去要求它,尤其是对名家工作室,应该期望它能具备在学术上“开宗立派”的大作为,而不赞成让它自降身份变身为一般普及技法培训班的水准。对一些本来立志于普及的名家工作室,则鼓励其提出新的自己的学术主张并推行这种主张。有丰富多采各尽其妙的不同学术主张与学派在争奇斗妍,正是书法盛世的价值所在。
第二,是要有清晰的学术目标。名家工作室的“书院”形态,一定要有明确的导向与目标: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为什么如此的理由;等等。即如假设我们去问一下司马光,程颐、程颢、张拭、朱熹乃至元代的郝经以下书院大盛时的山长堂长们,以这些理学大师的学术信念,他们每个人一定会提出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思想主张与学问立场。正因为有了这些不同的主张、目标,所以“书院”才有存在的价值。由是,与“书塾”教育立足于启蒙和“学院”教育立足于规范而不强调个性与流派主张不同。书院的建立,就是因为有规范层面之上的学术个性与流派主张在起催化剂的作用,它是书院这一形式存在的生命线。
当然它又反过来要求作为书院领衔的名家本人必须要有清晰的学术主张与目标。换言之,作为书院的精神领袖,名家必须告诉自己的追随者与同道,我们的价值观落脚在哪里?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坚持什么?如果名家的兴奋点是在于技法等等形而下的内容,那恐怕根本不必来办这“书院”式的名家工作室,办个技法培训班足矣。此外,即使是技法培训班,也有高端的与初级的之差异。高端的技法培训班中也包含了各种学术主张: 比如是否五体书皆要学?普及不需要;针对创作就很需要。又比如技法仅指二王唐楷?石刻系统的魏碑线条用笔应不应该去研究?研究石刻线条背后包含着什么样的书法史观与创作观……
没有学术目标与学术主张,名家工作室即“书院”式教学就被抽掉了灵魂。亦即是说,学术目标与主张应该是教学品质的坚强有力的保证。
第三,是要提升教学品质并定位于高端。名家工作室即“书院”式教学,必然以名家为中心。但名家也是人,会有自己的误区与专断。若每个教学细节都由名家一人独断专行,这就把“书院”变“书塾”,降低层次了。有如在指挥大战役时不能让司令员去带头冲锋陷阵一样。通常而言,排兵布阵、调兵遣将、提出学术目标,而不宜事无巨细自己去具体执行。由此,应该更重视“书院”教学中的专业团队建设问题。即如既要有主持全局的将帅,也要有能征惯战的师团营连长一样。
有团队,有不同层面的执行者,教学品质才能提升上去。在此中,教学是一种有序的结构形态而不是一个偶然随性的个人行为。每一个教学安排,都有稳定的学术目标支撑又有强有力的团队合作协同。它的整体性、协调性应该大于个性。作为“书院”(名家工作室)的外部形象,应该个性大于共同性;无个性即无书院存在的意义了。但作为“书院”(名家工作室)的内部运行,应该整体性大于个性,即使领衔名家也不例外。因为只有这样,保证教学品质,提升教学层次,使它具有合逻辑性与可检验性,从而定位于高端,才是“书院”教学(即名家工作室)有品质的教学标志的证明与生存意义所在。
在已经有了立足于启蒙的“书塾”教育与立足于学科规范的“学院”教育之后,之所以还需要提出一个“书院”教育模式,绝不是仅仅为了使教学形式多样化或仅仅满足于书法推广与普及的多样化。那是一个很低的、人人即可为之的目标。我们在这里强调“书院”教育的必要性,首先是基于对当代书法发展的“顶层设计”思路的需要。是出于研究当代书法总体格局配置或形成的需要。书法创作需要流派纷呈。从一枝独秀到多元发展,书法正面临盛世的来临。于是,应该有意识地鼓励各种不同书法创作流派的孕育、催生、健康发展。而作为流派形成过程的推动因素,“书院”教育(即名家工作室)的类型启示意义,是必不可少的。倘若没有它,流派不易成形、也很难成立; 即使成形成立了,也会因为人们不了解而受冷落,更会因为没有承传而夭折。至于理论研究上的“学派林立”更是如此。自古以来的“书院”,就是作为思想史上的各种学派形成的温床而存在的。此外,关系到教学上的模式更新与新理念新方法的应用,能在“书塾”“学院”之外另辟“书院”蹊径,不啻也是对当代书法教育所作出的重要贡献。从“书塾”“学院”双峰对峙、到“书院”介入后的鼎足而三,正是书法发展到当下的必然选择:书法在30年之前刚刚恢复自身、渴望大普及大推广时,也许不需要;书法在20年之前科班专业教育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时,也许也不需要;只有到了书法在当下的繁荣昌盛达到一定程度,需要各种新思想新动力新发展新目标时,“书院”教育的崛起,才会应运而生、顺势而出,引领风气之先,成为今天书法大发展的一个助推剂、催化剂和重要的动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