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水流
怀念充和四姐
今年6月18日上午,又是在上海,孩子刚去上班,我收到侄儿以林,从美国发来的短信 “四姑于美国时间,6月17日下午1时去世。”我一惊!很长时间脑子一片空白。怎么10天前以林才从美国来电话,告诉我他近期要去看望四姑,我还请代问候。几个月前我刚写了一篇“忆张家四姐妹”的文章,说四位姐姐三位走了,只有充和四姐还在美国。
2014年9月底,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摄制组在合肥拍摄“张家四姐妹”纪录片完成后,他们说要去美国拍充和。我说:“能拍一点充和生活、工作影像、片子会更好看,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他们回北京后,没几天就去美国了,10月中旬,我再到上海,就接到编导回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说:“在充和家2个半天的拍摄,很顺利;充和先生虽然说身体不好,说话也不方便,知道我们是北京中央电视台特地来拍摄她纪录片时,很高兴。当我们说到昆曲,她听到长年照顾她生活的小吴吹起笛子时,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给我们留下珍贵的影像。”
时间真快,我与她们每次聚会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可现在四位姐姐都走了!
1986年我第一次见到四姐是在苏州寰和五哥家里,她知道我在学书法,就问:临什么帖?我说:楷书临颜真卿的勤礼碑,魏碑临张猛龙的,隶书临石门颂、张迁,小楷临唐人写经,她点点头。当我说:最近在临爨(cuàn)宝子碑时,她说:她不喜欢爨宝子碑,那全是刻工后来刻的字型,不是书家的原样……
说着她打开身边的箱子,从里面包里拿出一幅用纸包着的扇面,要我看看,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百个小字,好极了!她对我说:“这是前几年写的,还参加过几次展览,请你提提意见,送您留作纪念。”我双手接过,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顾看字,半天才说了声,谢谢四姐!
过了一会,四姐又拿出一卷字,让我看,并说:这是她美国学生的作业,全是洋人,有中学生、高中生、大学生,有一位马上要去英国读博,其中有人一点中文都不认识,可他们学起书法非常认真,认为书法这门艺术,写起来很有趣。我看到有些字用红笔打了个小圈,也有用墨笔打了个小X,作为不懂中文的洋人,能写出这样字也很好了。
四姐问我:你写字是磨墨还是用墨汁,我说大多用墨汁,时而写小字磨墨。她说:那不行,一定要自己磨墨,我在美国几十年一直是自己磨墨写字,从来不用墨汁,有时写大字,要磨两三天,我用的都是好墨,明清的古董留着没用,前两年沈二哥(沈从文),又送我两块好的,下次我送你一块。我把磨墨当作锻炼身体,另外就是“打坐”,每周要和汉思到马路上去走,我们那儿马路车少,人更少。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卷起袖子,让我摸摸她手臂上的肌肉,轻轻对我说:煦和,我这些肌肉都是练书法练出来的。不能懒,大一点的字一定站着写,要用腕力,用肩臂力量来写,坚持下来,对身体也有好处。我在家客厅写字,光线好,餐桌大,不吃饭时,它就是我的工作台,每天写字,大多是临摹,书谱快临一百篇了,我教洋人全是中国传统方法,他们都能接受。这是我和四姐第一次见面,听她教导至今难忘!
过了两天四姐要我陪她到街上看看,说:苏州老城正在改造,再有几十年城市老房子都很难看到了。一路上她不停地给我讲苏州、老街、小巷的故事。这里是她青年时期生活、学习的地方。我们走到一座桥上,看到桥边旧的两层小楼还在,河上时而划过两条小船,这时四姐拿出照相机,站在桥上要我给她拍张照片。
我再次来到河边小桥上,忽然想起著名诗人卞之琳先生的两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知道四姐曾和卞先生关系很好,听说这首诗是写给她的。
四姐再次问起合肥张家老宅,我想她一定很怀恋童年、少年生活、学习开始的地方,她在老宅生活了17年。
我曾读过她写的一篇老宅文章:“老宅很大,有几十间房屋,阁楼上两三个书房,大批藏书、名人字画,随便翻阅,大小花园,鲜花四季开放,翠竹、梅花、桂花,各种树木散放着袭人的香气,有家庭教师精心指教诗词书画,给生活、学习带来无限快乐!能不怀念吗?”
“奶奶在大门口栽的两颗广玉兰树现在还好吗?那不是一般玉兰树,它有很多故事可讲。”我告诉她,文化大革命时,因在树上乱拉很多电线,东边一棵玉兰树早死了,另一颗最近不知什么原因也快死了。
我们在河边慢慢走,看着对岸留下的风景,她很长时间没说话。她说:回去看什么呢?过去老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老年人大多怀旧,总想看看过去的老东西,人到老年总时常怀念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
她们是我的堂姐,我生活、工作在合肥,她们早年就随父母离开了家乡,每次见面都有问不完的家乡事。当在报纸上、电视里看到家乡新闻时,都要说上几天。
汪曾祺先生曾笑着问我:“你的几位姐姐抗战时在云南,听她们讲家乡话,前几年在美国见到充和她在那里生活60多年了,怎么还是讲家乡话?”我说乡音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