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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4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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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头笔记三则

  一

  洒了一片青,又罩了一层蓝,无数次来来回回的水濡与墨染,情境悄然铺陈,场景徐徐展开,清丽的花,繁茂的树就在面前,我眯着双眼,寻找着画面上等待栖枝的鸟……

  鸟把自己当成一片树叶,长在繁荫的密密匝匝中。风吹过树林,它隐成一片落叶,缓缓落在树阴清亮的地面上,树阴之上是浩大无边的湛蓝,鸟扇动双翅,毫不费力地上升,它成了苍穹间一朵最小的云,云和鸟是天空的孩子,天空母亲将它们悉心照看,飞渡的乱云与逆风的鸟踏上了开阔的天际,不知它们一路飞行,是否一直相互傍依?

  工笔是一种慢的艺术,多年来,我乐于享受这种娓娓道来的方式,轻渲淡染,湖水年年到旧痕,记下的全是自己诸多的词不达意与喃喃自语。

  鸟是蓝天的行者,飞翔的身姿总被人们惦记。我爱它们姿态各异的飞翔,画上了一只鸟,也就画上了一段与自然的重逢,或是可期的相遇,茂密、高高的枝桠上栖身、安顿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掠过天空的鸟,坦坦荡荡,我吃力地仰着头——鸟在天上,它们形只影单,穿过无尽的风尘,在遥远、目不能及的向往中为我们带来了辽阔的景象和宽广的胸怀。风拂羽翅,柔软无声,它们行经千里万里,无意中拯救了我们天生难以言喻的盲目与短视,也暂时遮掩了我们太过平凡的窘态与不安。鸟的飞翔身姿使我想起李白的《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五言20个字,舒缓静寂,这有传统中国画所包涵的的境象与精神向往。众鸟高飞尽,天地间多了一片虚空与留白,抬望的地方也是孤独、怀想的地方。远云相隔青山对望,静默与倾听,相看不厌宽慰生喜。鸟从天的这一端消失在天的另一端,开阔的天空,是我们的内心也是我们的远方,不再返回的鸟与诗人的心,帮我们抵达目光不能到达的远方,使我们那隐隐的、一生无法解羁的内心与远方从此相连。

  二

  画案上,宋人八哥小品的临摹这会儿只是进行到了一半的功夫,故宫博物院这件团扇仿制品的八哥胡子浓密,披一身丝绒般的黑色站在秋天的树枝上,眼神警觉而犀利。我的羊毫笔尖调着浓淡合适的松烟墨汁,一笔一笔慢慢地渲染,冰裂纹笔洗中盛放的清水渐渐浓郁成污浊的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有圆弧饱满的边沿倒映在水中,八哥的神情有些傲兀,深黑的水中我看不到开片冰裂的底纹,看到的是我清晰的脸,更多的秘密,隐藏在水里面。

  在勾勒渲染的惯性中突然暂停下来,拾起多年不曾的临摹时,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刘长卿曾感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这个强调个性创造、讲究效益的年代,好多人希望的是晨种暮收,还有谁愿意弯下腰来象春天的播种那样来对待临摹?策展人热情地鼓励我们“回到原点”,放任我们隐喻、指涉、摹仿和戏作,期盼能在学习的来途中寻找到一份当年追索与等待的模样,说白了,是让我们做一场原乡的梦,一场亲近经典的梦。比之曾经,以资今日怀想的美好。我翻箱倒柜,实在找不出一件象样的临摹作品,以前的那些临摹笨拙、脆弱,已遥远得经不起半点的回忆。我特别羡慕那些对着影子写生,却能画出一棵树的人。案桌上,端放着这件下真迹一等的八哥范本,我对着这棵树,亦步亦趋,无奈的描绘让我的模仿成了一团似是而非的影,我的临摹,明显的应景,有一种隔在彼岸的无奈。传统中国画的学习体系中,临摹、写生、师造化、师我心等诸多阶段、因素完整而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循序渐进,互为表里。每个人的绘画生涯几乎都是从涂鸦开始,后有临摹、有意造,到浮想联翩,到异想天开,最终寻找到了精神上的另一个自己。这是一个始于愉悦、终于智慧的过程。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正是临摹为未来展开了最初的繁荣与想象,才让贯穿一生的创作有了源源不断的馈赠与营养!笔洗的水微微地晃动,反射着重色玻璃般的光,八哥的羽毛越清晰就越似这深色的水,我沉醉在交替渲染的麻木中。临摹是发酵的记忆,我无法把全部秘密都拿出来晾晒,但我知道,深黑的水中隐藏着这张纸的前生。画面上或暖或冷的美正是由这暗而深的水慢慢来养育的,只是,砚池上的墨,有多少是被宣纸铭记的,又有多少是被倾倒的?

  三

  宋徽宗的《桃鸠图》,尺寸很小,幅不盈尺,其中的斑鸠是我的最爱。画上桃花粉色明净,绿鸠的头与胸部连成一片若叶的古玉色,莹润而饱满,尾羽如黛,神采清逸。在赵佶情趣入微、安静低廻的笔下,九百多年流逝的光阴仿佛沉浸、凝结在生漆点睛的双眼中,历历在目不曾微少,宣和时期写生状物的精雅与臻妙,有一种让人静默的气息。我靠得更近些,只见绢纹幽微,时间的手,赋予我眼前一份温和的灿烂与柔顺的光泽。

  明人梁时有一首咏斑鸠的七绝:“自呼呼名绣领齐,梨云竹雨暗寒溪。东风却忆江南北,桑柘村深处处啼。”读后,会让人想起江南多有这般盛大的风景。汪曾祺说,有鸠声的地方,必多茂林繁树,且多雨水。鸣鸠喜欢藏身深树间,它有一双沉香般透明的眼睛,能望穿如云的花雨,颈脖子上系着米粒洒落的墨色围巾,当它打开花瓣一般的尾羽时,矜持、优雅、娴美、文气,“春鸠鸣何处”——我知道,它是《诗经》中的公主,只有这一枕的溪色,层层叠叠、枝叶纷披的竹林绿树,才可收拢、怀抱这风中之影。


美术报 副刊 00024 案头笔记三则 2015-12-26 4111851 2 2015年12月2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