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先生的严厉教学
■姜宝林
■姜宝林
1962年,我考入浙江美院中国画系山水科,古典诗词和书法课由陆维钊先生亲授。之前我并不了解陆维钊先生,也从未见过他。初次见面时,他给我的印象很高大、魁梧,很慈祥,但又比较严肃,不苟言笑;杭州的夏天很热,他穿着肥大的短裤,却戴着厚厚的护膝。
他给我们上第一堂书法课时,讲得并不多,只是布置作业,让我们自由随意地写一幅书法交上去。第二堂书法课时,他根据上交的书法作业指定每个人临写的碑帖。他指定我写米南宫,先写他的早期书法《方圆庵记》,而且要求我们坚持写下去,三五年不能换帖。
我们这个班一共有17位学生,其中人物科7个,山水花鸟科各5个。学生中除了一部分是由附中考进来的以外,大多数都是高中毕业考入的,书法和中国画的基础比较薄弱。陆先生通过他的方式,让我们能充分而自由地表达自我性情。然后,他再根据各个学生的不同气质和艺术趋向,来因材施教。
明确了各自的方向之后,陆先生便会要求我们顺着自己的方向长时间临习,要求至少坚持三五年。因为他很清楚,若是经常换帖、换碑,学习就会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更无法抓住书法的内在规律,导致最后“写油”了,再要想纠正过来就十分困难。如果固定地临摹一个帖,当熟悉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掌握书法的规律,这时再去看其它的碑帖,就都明白了。陆先生的教学很注重为每个学生找准路子,然后持之以恒,坚持下去。他绝对禁止学生经常换碑帖。
陆先生在看了我的字以后,指点我临米南宫,即米芾的字,而且要求我从他最早的字帖入手,这一临便是三年。至于为什么选定《方圆庵记》,陆先生跟我解释,此帖是他早期的作品,个人风格还不是很明显,很适合初学,不会写出习气。后来我还临过米芾的《苕溪诗》和《蜀素帖》,米芾这一阶段的风格已经成熟,若是前面的基础没打好,而直接临的话,很容易学得习气。陆先生的这个教学设定对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陆先生上课非常严肃、严厉,有时候甚至让人感到害怕。比如说他要求我们早上起来就要把砚台洗得干干净净,不准有一点残墨。然后用墨块慢慢研磨,在磨墨的时候,必须垂直拿墨,不能偏,以此来培养我们对于传统的尊重,之后方可开始写字。
他要求我们用富阳出的一种毛边纸,对裁成横幅,再打上格子,横四格,竖八格,作为底稿,每次临帖的时候,附上新纸,一个格写一个字,并且要慢慢地写和领会。砚台有没有洗干净,有没有留有宿墨,他都能一眼看出来。他还要求纸面平整洁净,不准有任何皱褶和污痕。每次上课对每个同学的作业进行点评时,如有犯上述规定,即刻严厉批评。
那时,陆先生是这样给我们上古典诗词课的:按照课文先吟诗,微闭双眼,进入诗境,不自觉地摇动身体,声调不高却和谐动听,古韵古调。对于我们这些年轻学子来说,从未见过,仿佛把我们带到了古诗境界里。70届的同学有些是从中央美院附中考过来的,这些同学哪里见过这些吟诗的场景,就忍不住在下面偷笑。这可是对陆先生的最大不敬,先生发现后,大发雷霆,严加斥责。所以凡是经过他严格训练的学生,绝对都会老老实实地听课,按照老师指定的要求去做。
但我非常感谢陆先生,正是因为他严格的要求和认真的教学,我才学到了真东西。因为真正跟他学习的时间只有两年,以后就下乡搞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了。如果没有陆先生的严厉教学,恐怕就不会有多大收获,所以对陆先生是先害怕后感激。
1967年我从浙江美院毕业,1969年分配到奉化文化馆工作,每次到杭州来的时候,都约俞建华同学一起去看望陆先生,他见到老学生来看他非常的开心。这时候,他不再给我以前课堂上的那种令人生畏的感觉,而是非常亲切慈祥。后来他生病卧床,就讲各方面的吟诗知识给我们听,时至中午仍漫谈不止,我们希望老师休息吃饭,但又不好开口告辞。
每次去看望陆先生,他都会赠予我们书画作品。他的真、草、隶、篆等各种书体的作品都有。有一次,他送给我一张梅花,送给俞建华一张山水,都画得极精。这些,到现在都是我永久的纪念。
后来陆先生得了膀胱癌,手术以后,他花了三年时间调养身体。在此期间,他并未因此而懈怠了书法艺术的增进,反而将其代表性的篆隶结合风格推向了高峰。
陆先生是浙江平湖人,家学深厚,自小聪明过人。他主攻古典文学,是王国维的得意门生,在海宁王国维的故居二楼挂着一张老照片,王国维端坐中央,后面站着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就是陆先生。王国维去清华任教,选带陆维钊赴京做助教。但不幸的是,此时陆先生的母亲去世了,为尽孝,陆先生在平湖老家守孝三年,因而与王国维脱离了关系,在江浙一带教书。后来在杭州大学中文系任文学教授时,他的学问和书艺受到潘天寿院长的敬重。因此,潘老将陆先生调到浙美国画系,教授古典诗词和书法,并开办书法篆刻科。
陆先生博学多才,是名副其实的国学家。除了文学以外,山水、花卉、书法、音律、中医,他几乎无所不通。年轻时还是一位足球运动员。在他手术后的三年,他也是自开药方调治,又延续了生命。
陆先生对书法的理解、功力和创新令人钦佩,各种书体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更难的是突破创新,自立风格。书法历经几千年的历史,历代人才辈出,要有一点突破是非常困难的。而陆先生书法的气息、格调,既充盈着书卷气,又不乏创新,形成了清新的格调和强烈的个性。如果当下人们热议的流行书风成立的话,那么陆先生的书法应该就是现在流行书风的始祖。但另一方面,陆先生非常反对没有传统根基的所谓创新,他眼界很高,对于江湖气的粗俗和荒率,他都会狠狠地批评。
我认为,现在对他书法的评价远远低于他书法的真正水平和成就。我相信,将来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陆先生留给我的书法都是我的宝贝,我经常拿出来张挂,以此来温习老师的教诲,怀念老师的恩德。
1979年,我考上了中央美院研究生,放寒假的时候,路过杭州,原本打算要去看望陆先生。结果到了杭州,陆先生已经去世了,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情非常悲痛。他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特别是他为人、教学,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是我一生都怀念的教学严厉但对学生又爱护有加的慈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