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心得十二则
■韩天衡
篆刻心得十二则
■韩天衡
(接3月12日第27版)
此外,我还要谈一个现代印风的问题,我从来不反对探索,对现在千奇百怪的风格我从来不反感、不反对,历史上任何一个新风格出来时用老眼光看都是奇怪的,但反过来讲,奇怪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新的东西,不一定是能站得住的东西。新奇的、有内涵的才能成为经典,不去探索就不会有新东西,我们不应对“现代印风”翻白眼,横加指责。我只是认为叫“现代印风”,这是不科学的,你叫现代的,那其他的品类就是古代的么?我主张应该用“实验”来命名,不妨称之为“实验印风”,实验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所以用实验来说是科学的,我们不要过早地去抨击打压,或是鼓掌赞扬,时间才是检验它是否成功的最公正、最科学的试金石。
现在我们书法篆刻界有一种丑书、丑印。此处所说“丑”不是“差”,与“丑”对立的不是“美”,而是“媚”。因为从真正的美学角度讲,“丑”无可指责,是站得住脚的。“丑”的对立面是“媚”,而不是“美”,这是不能混淆的两个概念。“丑”里面也是有高低好坏优劣之分的,真正有内涵的、百看不厌的“丑”,其本质真谛也是“美”。
举个例子,京戏三国演义空城计里的蒋干,是一个丑角,名丑萧长华演得妙趣横生、入木三分,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丑到极点,神采飞扬铭记不忘,就是美。所以我们在谈风格时,把这个问题也说一下。
(六)刀石与笔墨
这个问题很具现实意义,赵之谦说过“古人有笔又有墨,今人唯有刀与石”,他把刀石与笔墨对立起来议论,这就缺少一点辩证法,只讲笔墨没有刀石能是好作品吗?其实他自己的作品倒是都有兼顾,两者不能对立,要相辅相成,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简而言之,刀石是技法,笔墨是书法。赵之谦是一位天才人物,但也不免“尺有所短”。他说钱松刻印浅,他的深,成就却是一样的,其实是不一样的。赵之谦缺少钱松印之醇厚,原因就在于他刻得深,赵是推刀法,钱松善于用冲、剔、切三种刀法相结合,用刀技巧不同,刻出来印面效果也大不同,这是不争的事实。
刀法是门独立的学问,不能不去作深入仔细的研究与实践。今天我们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所见到的优质原钤印谱太少,我们所见多是印刷本,且是翻版多次的印刷本,这就是我们往往不能深入的原因。印钤出来的线条厚薄与用刀的高下息息相关,建议大家多看看名家刻原印石,一定可以获益良多。
(七)传统与创新
传统要不要?这个问题经过十多年的研讨,已经解决了,我们现在所说的传统,都是经过淘汰留下来的优秀传统,这些优秀传统并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必须去认真学习的。
我观察现在的印坛,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学优秀传统,非常忠实地表现优秀传统,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喜欢这一路,一辈子就这么搞,如果能够作优质传承,也应该赞赏。第二种是认为传统是种束缚,不需要学,就要玩自己的,这也没什么意见,艺术本来就是玩,少营养,缺基因,玩得也可不亦乐乎,痛快、自由,但能取得大的成绩很难。第三种就是认真学习传统,但又思考怎么突破传统,这个我很赞赏。我们篆刻艺术的发展与突破就在这第三种人群中,他们真正具有推陈出新的时代责任感,我尤其赞赏。
但还有一部分人有误区,说传统没什么好学的,我在几十年前写文章曾讲“传统万岁,创新是传统加一岁”,讲传统与创新的辩证关系,千万不要进入误区。学习传统同时要心想着推陈出新。
近些年我又做了些哲学思考,“推陈出新”的本谛应是“推新出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那几个开创新派的大师,他们仍是光芒万丈,永远是新的!你一味地模拟他们,你才是旧的。所以我们学习传统,是在学新而不是学旧。这些大师的作品理念,包括他们开创的新面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新的,向他们虔诚地学习是学新不是袭陈,所以本质是“推新出新”,我们要非常辩证地看待以往优秀的传统。
我们往往有一个误解,新的对立面是陈的,陈意味着是我们前进的障碍绊脚石,其实陈的艺术是有精华与糟粕之分,有出新的与陈腐之分,能智慧而明确地去学饱含精华的往昔之新,是“推新出新”。所以中国传统艺术一定是串联的长链,是有传统再有其后出来的创新,像链子般一环扣一环,紧紧相扣的。
我1986年到新加坡开画展、讲学,那时正是“中国画走向穷途末路”的大讨论时期,新加坡同道们问我到底该不该新?那会儿中国改革开放刚起步,新加坡确实是一个花园城市很新,我问你们新加坡够新了吧,还要再新吗?他回答当然要!什么东西不需要再创新呀?
我还举了个例子,我生下来7斤半,这个就是我父母给我的“传统”啊,我40多岁了,体重增加到160斤,这也就是出新啊。你想如果要一味割掉传统,你觉得我该割掉身上哪7斤半的呢?这不是割肉,而是割命!
所以传统和创新是不能割裂的,那些割裂传统的东西是必定不能扣到这条链子上的,“推陈出新,百花齐放”这是艺术亘古不变的规律。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出新的方向,现在有个论调叫“放开胆子来,前人没弄过的我来弄”,这个我赞成,但只有怪异的才是创新这见解太偏颇、太极端,那雅致、秀美、雄浑的那类就没法再创新了吗?创新之路有千万条,宽广之极。创新是一个非常高的标准,这与新鲜是两码事,我们“9·3”大阅兵,一个个方队走过去,整齐画一。如果大家都穿海军服,突然出现一个陆军服装,大家都会朝他看,这叫新鲜出跳,不叫创新。要创造一个有分量的大家公认而信服的创新,是很难的。丁敬身的时代距今已有300年了,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等,300年才出来几个篆刻大家呀?可见是难于登青天的。
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说一下,我们现在学习传统,主要是看印谱,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家,这些出版社都是很有名的,编者也是很用心花了大力气编成的,可是我一本也没有买。就是它印出来的印章,不能作为我们学习观摩、临刻的资料。这不能怪编者,因为他们手上没有这么多原打印谱,书和文章写好了,再从别的印谱中选取图片,反复翻版地印了,还剩多少原印的本来面目?往往会误人子弟的。
前几年我和几位同学写过一本《篆刻三百品》,我当时讲过一句大话,咱们这本书就算文字写得不好,但配图你们绝对可以作为学印、临刻的范本,因为我都是用原打印谱,照相制版印刷的,不是翻版的,这与其他印谱书比较你会发现有很大区别。
古印人中,我认为用刀最好的是吴让之和钱松,我手里有一些他们的原作。他们不仅用角,还用刃及刀背,所谓“写字八面用锋”,篆刻也要讲究“三面用刀”,刻出来的印线才具有非同寻常的艺术性。
(八)刻苦与天赋
搞艺术你想真正进去,始终离不开刻苦两个字。有些人认为自己有天赋,别人可能也吹捧你,可是搞艺术的人得刻苦。首先讲,年复一年的刻苦,天赋是在你刻苦实践之后才能检验你是否真正有天赋,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天赋上。即使有天赋的人,都是不会预支的,笨鸟先飞,聪明的鸟更要懂得先飞!
古人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吃了苦也不一定成人上人,机遇和天赋也很重要。我年轻时李可染先生很看得起我,时时关爱我。当时我年轻傲气,李老先生诚恳地告诫我说“天才不可仗恃”,一句话指引了我的后半生,让我燥狷的心就沉下来了,循着老老实实苦行僧般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九)技法与文化
刻印作为一门艺术是有技巧的,仅胆大不是艺术,艺术者“艺”是技巧,“术”是学术,是文化底蕴,两字可分开解,刻印时章法、刀法是技巧,但表现的是风神,这与你的文化底蕴有关,说到底还是要体现你自己的文化涵养。
技巧是骨肉、文化是灵魂。没有灵魂的骨肉,只是行尸走肉,所以写字刻印都要有文化来支撑。看作品的好坏,要从技巧和文化两方面来分析。搞篆刻的各位,不要每天只知道捉刀刻石,要抓紧时间读书,读书是攻艺有成的第一要务!
拿我自己来说,我总结出四个字“诗心文胆”,意思就是从《诗经》到唐诗的精粹,此谓“诗心”;从司马迁的《史记》到唐宋八大家的美文,此谓“文胆”。但是光有“诗心文胆”,没有技巧也是不行的,比如闻一多先生也会刻印,他的诗文我读过一些,写得很好,评价也很高。瞿秋白写的文章也好,也多,他也会刻印,他们的学问我很佩服,但印章真刻得不够好,因为技巧不够啊。所以一定要摆正技巧与文化的关系,有技巧没文化,一定是没有深度索然无味的,有文化没技巧,也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篆刻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