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眼睛
■玫瑰(萨尔斯堡)
自奥地利来中国学习中国传统的水墨艺术至今,我已在中国呆了21年。从学艺到融入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我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质变,收获巨大,由衷感叹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学无止境。
来中国前,我在维也纳艺术学院学习油画,得到绘画硕士学位,也一直追求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通过赢取政府奖学金游历世界各地,写生、学习和创作,把绘画作为我成长的见证。游学丰富了我多元的文化见识,使我突破了民族的狭隘性。我发现,当代西方人颠覆传统的艺术实验过于求新求变,使得他们遗失了艺术上根本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个根本就是创作者是否能达到与创作对象默契的程度,在作品中体现出物象和场域的光晕,甚至超越物象和场域,进入一个更大的相互涵育和融通的精神境界。而过于追求独特个性,反而会落入小我的窠臼,让作品乃至整个世界成为小我欲望和意气的宰制。
在文化交流的间性中,我开始反思自己。水墨和色彩便成为我研究和创作的主轴,成为我用“意”的坐标。将这两者结合,宛如文化上的混血。我重新理解和认识着文人画,结合西方学到的色彩经验,并用中国传统没骨画中的色彩认识,来丰富文人画的内涵。
中国美院读博期间,卓鹤君老师鼓励我在“墨中有色,色中有墨”上用功。中国黑白相生的单色水墨,作为道生阴阳的哲理象征,以极简朴的方式涵括着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在“墨中有色”上,中国古人的探索可谓登峰造极,但若没有文人的精神修为来涵养它,单纯的水墨用材及其表现岂能显示文人画的意趣和意境?水墨画流于凡俗并不少见。可叹的是,长期以来,附庸风雅的人们以为只要通过掌握单色水墨的技巧便能达到文人画的意境,甚至漠视单色水墨外的中国绘画中色彩的价值,确实贻笑大方。
通过对中西色彩的深入比较研究,我发现中国传统绘画中亦有丰富的色彩渊源,如凸显色彩的没骨画法,它给我的启发,打破了我对文人画的狭隘理解;我还发现,西方艺术中也有崇尚朴素、简洁的传统趣味(如古希腊画家阿佩莱斯Apelles仅仅用四种颜色作画,便能达到极佳效果,而他一直是西方各个时代的艺术传奇),在精神的深度上,两者是可以相通的。“色中有墨”,用色彩同样可以表现出笔墨的意趣和意境,色彩不仅是单色水墨的点缀和装饰,本身也具有生命力,是能量和弥漫于物象中的光晕。用得巧妙,不仅有赖于画者的理论认识和创作经验,更仰仗于画者的涵养与胸襟。
贡布里希考察艺术史发现:“天真的眼睛是一个神话。”画家并不是画其所见,而是画其所知。“预成图式+匹配”的作画模式几乎涵括了整个造型艺术史。以前,我作画很努力,讲究画面的经营,现在我熟稔技巧后学着慢慢放下,通过放空放松,让自己回归到单纯的自在中。作为一个经验论者,贡布里希当然无法参透文人画的超验玄机,正如科学实证怎么说也是步道法之后履一样,但“天真的眼睛”确是可以通过修养因无所染着而生成,《心经》所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也。
一路走来画来,虽然生活的积淀已成为我无形的资产,但我还是试着用自己的眼睛“天真”地去看,不让自己活在“影响的焦虑”中,像初次打量世界,让每一个呈现在作品中的物象、风景都像是初生婴儿般。我不断地实验,当我在画中找到了色彩相谐的稳定感觉,单色水墨画也往往会上一个层次——在水墨和色彩相得益彰中,我想,我正走着一条我自己的融合着中西文化间性的独特道路。而且,我越来越感到,中国文化也是世界文化,其巨大的生命力和包容性不可限量。
(玫瑰,中国美术学院博士,现居萨尔斯堡、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