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风雅
□王新(昆明)
传统,对我而言,就是83岁的外公寅海先生交到我手里的一本诗文手稿。
手稿不是他的,是他的老师前清秀才石溪先生的。石溪先生,我并不陌生:外公家堂屋墙上有副对联“同瀛(协“寅”音)协济,寰海讴歌”,不动声色,妙嵌“寅”、“海”两字,且气象不凡,这便是外公春园书院毕业时石溪先生所亲赠。当然,我的外公,是当得起这派气象的。
外公在湘中乡下,毕生教书为业,耕读不辍,桃李满天下;而且,外公诗词书画,皆蔚然通达,80多岁了,能出口成文,一手王(王羲之)面欧(欧阳询)底的书法,遒媚流美,挥洒自如;更重要的是,无论社会如何风雨如晦,如何黑白颠倒,他自己如何蹲猪圈,背黑锅,他都顽固地视彬彬传统为生命,比如,当年打成“右派”,批斗会上,他不顾性命之虞,旁若无人,细细把衣冠整理得熨熨贴贴,以致今天还在村里传为笑谈。比如今天,我们后辈儿孙,每次见他,若不恭敬地问候,他便会勃然愠怒,拂袖而去。
这真让人好奇:在一个环境闭塞、弦歌荒率的小山村,外公的执守,到底为了什么?
打开石溪先生的手稿,我似乎有了些答案。“当年月烛辉金屋,今夕风涛湿锦罗”,是七夕感怀;“荷红映日,花呈益寿之祥;竹绿迎风,声奏长生之曲”,系祭祖考诞辰文;“佳节遭逢,微忱用展;况老入星斓,早辉南极之光,而半子情深,忝袒东床之腹”,乃祭岳父文……手稿写的都是乡村生活的日用伦常,却丝毫不失庄严典雅;尤可惊叹者,数十页米粒大的蝇头行楷,字字笔力遒劲,映带潇洒,写得风流自赏;通览全卷,一派雍容文雅,绝无乡野的寒俭气,更无当世的燥火味。此般气息,此般风度,作为一个浸淫中国书画时日不短的研究者,我负责任地说,放在任何一个历代书法名篇面前,皆可气定神闲,不掩“国色”。
确实亦如此,我在国内的各大博物馆,欣赏书画名作时,常常情不自禁地,在诸多名作与这卷湘中老秀才的手稿间来回穿梭,且穿梭得十分畅达自然。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传统的文化生态中,从领袖群伦的精英,到一般的乡野文人,都葆有共同的风雅气息。
这种气息,在今天,我们已经十分隔膜。
记得在沪上求学时,徐建融老师给我们讲书画鉴定,他提醒我们,注意“小名家”:一个时代的书画史,大名家就那么几个或十来个;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名家”,他们成百上千,他们经年累月苦心探索,有得有失;最终来了那么一两位集大成者,含英咀华,卓然秀出,比如五代花鸟画大师黄筌,就是在晋、唐花鸟画诸多中小名家长期艺术探索中,卓然自成的。可见,“小名家”确是大名家生成的丰厚土壤,两者有着血脉相连的亲切气息。因此闲暇养趣时,我把目光投向了民国以前的“小名家”,每每玩赏他们的手迹,多有悠然心会的喜悦。
去岁盛夏,时值昆明市博物馆举行《欧洲恩特林登博物馆先锋派藏品交流展》,我去参观,恰巧碰上了正对面展厅的《云南明清扇面书画展》,一脚踏入,一股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以艺术史眼光衡量,全展皆为“小名家”,且花鸟、人物水平,与皖浙沪相差甚远,但山水、书法大有可观:如清中叶昆明布衣李诂山水,出自“米氏云山”,皴、勾、染浑成,笔墨节制,而又恰到好处,咫尺间自有一段风雅;尤其其再传弟子戍长铣可谓籍籍无名,但其山水格调,文秀高华,深得北宋大家王诜山水情致;而昆明光绪进士李坤,行楷皆擅,行书,出自刘墉,笔墨温厚,意态雍容,实有出蓝之美。
然而,环顾周遭,这样一个展览,观者廖廖,门庭清寂;与之对照鲜明的是,对面展厅冠以“毕加索”之名的展览,可谓门庭若市,“一小时卖出近千张门票”;事实上,展览上毕加索作品,也仅一幅,且并非佳作。我对于西方艺术史,也是熟悉的,自然不至于偏狭若此,但这样截然迥异的景观,还是该让人默然深省的。
显然,在今日的时风中,绝大多数的人们,对这样传统的气息,是陌生而隔膜的。
几天后,我在云南大学“艺术批评”的课堂上,极力向我的学生推荐这个“小名家”的扇面展,并告诉他们,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著中国思想史,强调精英思想史背后,有着更广阔的关于一般知识、思想、信仰的“思想史”;如果移用到艺术史上,同样可以说,在精英艺术史的背后,有着更广阔的一般民间“小名家”的艺术史。这些成千上万的“小名家”,真实而温热地散发着传统文化生态的气息。
风雅的气息。
好在我对这样的气息,还并不隔膜,这得感谢外公当年远远递过来的那卷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