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笺时代
■胡建君(上海)
《明史》卷78《食货志》记载:“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自元代黄道婆将海南棉纺技术传入中原,棉花开始大范围种植,至明代已遍布全国,并广泛用于造纸,从此温暖相续。宣德帝朱瞻基在位时,十分重视造纸业的发展,支持官纸局从各地广征能工巧匠,精制上好宫笺,统称“宣德宫笺”。其中有如“宣德细密洒金笺”、“宣德羊脑笺”、“宣德素馨笺”等,与宣德炉、宣德瓷齐名,精工巧作,流光溢彩,承载了密密的心思。
明代万历年间,由于版画和木版水印技术的发展,对彩笺的制作产生了空前的影响,使笺纸真正提升为一种艺术品,其巅峰时期终于到来。木版水印笺纸令人目不暇接,各种山水人物花鸟甚至天文象纬、服饰彩章等图案陆续出现,杂彩纷呈,即便不书一字,都满载了缤纷的情意,值得人们宝爱和珍藏。
笺谱的问世,标志着画笺时代的来临。正如明人李克恭在《十竹斋笺谱》序中所言:“昭代自嘉隆以前,笺制朴拙,至万历中年,稍尚鲜化,然未盛也;至中晚而愈盛矣,历天崇而愈盛矣。”笺谱的代表之作,当推天启六年吴发祥所刊的《萝轩变古笺谱》和崇祯十七年胡正言所刊的《十竹斋笺谱》,穷尽月露风云、变化凝神之态,乃纸质年代濒临谢幕前的华美篇章。
《萝轩变古笺谱》由明代颜继祖辑稿,吴发祥刻版,分上、下册。上册分为画诗、筠蓝、飞白、博物、折赠、琱玉、闘草、杂稿,共计八目;下册有选石、遗赠、仙灵、代步、搜奇、龙种、择栖、杂稿,亦八目,连名字都充满了奇巧的诗情画意。颜继祖《笺谱小引》云:“删诗而作绘事,点掇生情;触景而摹简端,雕镂极巧。尺幅尽月露风云之态,连篇传禽虫花卉之名。大如楼阁关津,万千难穷其气象;细至盘盂剑佩,毫发倍见其精神。少许丹青,尽是匠心锦绣;若干曲折,却非依样葫芦。眼界顿宽,笑已陈皆为刍狗,图书有据,立不朽而奉蓍龟。”所谓“固翰苑之奇观,实文房之至宝”,点掇生情,万千气象,堪称我国古代拱花木刻彩印笺谱之翘楚。拱花技术以中国传统含皮料手工纸为承印物,在负浮雕的木版上砑印出浅浮雕的图像。因图画拱凸于纸面,明人称之为“拱花”,沿用至今。纸面有了起伏变化,便有了光影明暗和呼吸,显得那样灵动。手指轻抚那些凹凸的花月流云,如同触摸幽微的流年记忆,连心情都变得异常精致。
《十竹斋笺谱》的卷帙较《萝轩变古笺谱》为多,现存初集四卷,除花石清供,博雅古玩外,另有高标、伟度、尚志、隐逸等人文内容。这部笺谱采用了多种印制方法,包括饾版、拱花等技术,一笺之中,虫鱼花鸟,翎羽筋脉参差;商彝周鼎,纹饰雕镂毕现。祥云袅袅于山林丘壑,水波潺潺于河溪山涧,精工富丽,备具重美,中国雕版彩画,至此叹为观止。卷首有李克恭序,极尽赞誉之能事:“是谱也,创稿必追踪虎头、龙眠,与夫仿佛松雪、云林之支节者,而饰倩从事。至于镌手,亦必刀头具眼,指节通灵,一丝半发,全依削鐻之神,得心应手,曲尽斫轮为妙,乃俾从事。至于印手,更有难言,夫杉杙棕肤,考工之所不载,胶清彩液,巧绘之所难施。而若工也,乃能重轻匠意,开生面于涛笺,变化凝神,夺仙标于宰笔,玩兹幻想,允足乱真。”可见从创稿到最后的工艺无一处不臻于极致。郑振铎亦赞叹其“人物潇洒出尘,水土则澹淡恬静,蝴蝶则花彩斑澜,欲飞欲止,博古清玩,则典雅清新,若浮纸面”,其宛转生动之情形,如在目前,代表了9世纪以来木刻版画艺术发展到明代的最高成就。
清初的笺纸艺术遥接明末余绪。由笺谱确立的设计理念和印刷工艺开始在实用笺纸的制作中得到应用,诗帖信笺的形制也基本定型,彩笺的风貌更出现令人惊喜的变化。开一代风气者,首推明末清初的大文学家李渔。这位充满闲情逸致的芥子园主人,穷尽一己之想象,设计监造了数十种独特的信笺,造就康熙时期风行海内之盛况,并引出后世无数的效仿者和追随者。他在《闲情偶寄》“笺简”一节写道:“我能肖诸物之形以为笺,则笺上所列,皆题诗作字之料也。”“已经制就者,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他所创制的织锦笺,尽仿回文织锦之意,“止留彀纹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真是个匠心独运的大玩家,王世襄所谓的“活着玩,玩着活”,也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态度与方式吧。
乾隆时期,皇帝风流,上有所好,下必行焉,笺纸在宫廷颇为流行,像成亲王所用的笺纸,其精雅品格不亚于“十竹斋”。同时,文人自印笺纸依然风行。赫赫有名的有罗聘、蒋士铨、翁方纲、翁同龢、孙星衍、潘祖荫、吴大澂、杨沂孙、俞樾等,都别出心裁、自制笺纸,多用金石、古玩、法书等图案,金石书笺流派尽一时风雅之盛。道光、咸丰以后,苏浙沪的各种纸品店出现很多以画家画作为图案的笺纸,如任伯年、虚谷、吴昌硕、王一亭等人的作品经常被印制于笺纸之上,颇有文人雅趣。清中叶之后,随着沿海城市工商业经济繁荣,花笺甚至被生意人取作信笺,普遍用于书信往来,可见当时生意人亦不俗。清末,上海有人刻制了印有大彼得、华盛顿、拿破仑、俾斯麦等国外强人形象的诗笺,意在倡武备,振国祚,笺纸艺术自此异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