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赏画，特别是画家笔下那些鲜灵活泼的小生灵，常焕发我心中的青春朝气。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李可染的牛，久已享誉画坛；再如刘继卣的猴、吴青霞的鱼等亦为世人所爱；同样是画鸡，陈大羽的大公鸡、范石甫的小鸡雏，他们以其各自的特色而赢得了人们的赞誉。我尤爱画鸡之作，鸡声茅店月，闻鸡而起舞，似有一种催人奋起的原动力，如钟嵘在《诗品》中所言：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

　　汉代的韩婴说过，鸡是德禽，“君独不见夫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傅矩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者，仁也；为众守夜者，信也。”鸡有此五德，乃为世人钟爱之本意也。十多年前，我早闻知江苏金坛有一位诗、书、画、印兼长且颇具个性风采的画家，他就是范石甫先生，我与他神交至今，早年，石甫先生得潘天寿、诸乐三、王个簃及吾乡陆维钊先生亲授，其画宗吴昌硕而能自出机杼，尤擅画鸡雏，世有“江南鸡范”之誉，程十发先生曾这样评论他：“徐悲鸿的马，李可染的牛，范石甫的鸡，难得一绝。”记得2005年，农历为鸡年，春节期间我喜得石甫先生的鸡作惠赐，画面十分简洁，竹荫下的大盘子里堆满了葡萄，周遭十只鸡雏欢快地扑腾着，题曰：岁逢乙酉，大吉之兆，喜写斯图以表祝颂耳。我爱不释手，即兴填写《好事近》词一首云：“嫩稚叫啾啾，凤尾万竿吹碧。紫翠满盘珠玉，漾无穷春色。古风五德看峨冠，雄声听千百。唤起壮怀多少，正力争朝夕。”此词后由著名书法家北京章雄先生书作诗堂，使诗书画合璧，成为我独爱的一件珍品。中国画中的写意，就是要写出自然界里花鸟的生命，更要写出画家的生命，清代的诗论大家袁枚十分强调文人的“性灵说”的主观因素，即所谓“斋心”，他在《续诗品》中讲了“理气”，指的是文人的气质与作品的生气两义，他又说：“品画先神韵，论诗重性情。”我读石甫先生的鸡雏图，总觉得他落笔生韵，取象不惑，好像与造化有约，挥洒自如，会心于墨笺，斯应是其能以艺术为生命为灵魂者。鸡雏图栩栩生气，无不深透着神韵，非泛泛之辈所能企及也。

　　海上周退密老人乃士林耄宿，词坛老丈，石甫先生久仰其声名，欲请老人为其所著《当代书家百咏》题签，他知道我是老人的学生，遂转托我代求，题成后，石甫先生特为老人作画一纸，画中画有11只鸡雏，因其时老人正逢百岁开一，故此画既表谢忱之心，又含祝颂之意，奈因种种不便，我未能及时将画转呈，直至去年5月方约定将画专程送至上海。之前老人曾多次听我对石甫先生的介绍，似欲一识“江南鸡范”，当我踏进上海安亭路的安亭草阁时，师母即对我说，他知道你今天要来，一早就起来梳洗后刮好胡须，因脚痛（痛风），现坐在书房等你哩。我推门进入书房，退密师从藤椅上缓缓站起来与我握手，寒喧后我展开石甫先生的画幅摊于书桌，一群玲珑活泼的鸡雏在明媚的春光里似乎可闻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向老人的双眼扑去，把整个书房渲染得富有生气，退密师笑颜绽开，双目专注地看着，一股葱茏的秀色沁人心脾，老人不由自主地伏在书桌上，伸出双手向前向内作围拢状，童心大发，生怕鸡雏从桌上掉下去，他细心数了数，刚好11只，好活泼，像满桌子在跑，也许，这就是袁枚先生所说的“神韵”，此画几可与白石翁那幅小鸡蚯蚓图同趣矣。

　　退密师不住地称赞石甫先生的画，说字也写得好，画上题诗更引发了老人的兴致，“士林文坛一老丈，耆龄健笔多风光。清丽自然有佳句，灵云臻化集千祥。”他说诗也写得好，我趁便说起石甫先生的另一个心愿，石甫先生曾将多年来与师友交往的手札编成《墨缘鸿爪》一书，现已出版第一卷，第二卷想能得到老人的手札墨宝，退密师告诉我他现在说什么还可以，就是易忘，极少动笔写了。可我回平湖不几日，便收到老人的来信，告诉我石甫先生处尚未去函，谢其惠赠画鸡之作，煞是好看，并说自己近益耄荒，执卷遣日，了无心得。隔一日又收老人一函，说因讯址不详，致石甫先生的一函嘱我转交，函曰：“石甫先生侍席：仆蛰处沪滨，未尝得识，吾非画苑长者诸公，愧郝何似，昨前突蒙左右惠赠法绘鸡雏一群，数之得十一只之多，三五成群，互相拥挤，非深谙画理者莫办，现置案头玻璃板下，俟诸异日装池，以期永远藏寺，作为寒家之宝。诸荷先赐，殊深感谢，然无以为报，殊深愧仄。谨修寸笺，以慰远系，愧何如之。尚此奉复祇颂潭祺，递周退密谨启。2016年5月20日。”老人仙龄105岁，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只是执毛笔有些手抖，故此札以硬笔书之。石甫先生得之如获至宝，随即撰文刊于《书法导报》，该文情真意切，尊老重友之情溢于字里行间，读来颇为感人。

　　石甫先生也已年过七旬，他们同属老一辈，但却是两代人，耄耋与古稀之间的笔墨交欢为文坛留下了一段佳话。我作为后辈能为他们做一点什么而感到自乐无穷，从中还使我深深体悟到文人之间相敬相亲的真情挚意，今天，我们更需珍视这样的传统美德。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春秋繁露》中的一句话，“得天地泰者其寿引而长”，衷心祝愿退密老咸寿而康，祝石甫先生艺术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