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人
■胡建君(上海)
陈鹏举说,他的字和画,都是自己与自己心灵对话的产物。人心是无限度的,用心的书画,也是无所依傍的。似乎他不看书。他问《诗经》、《楚辞》有师承吗?大概天才都是横空出世的。别人呈上自己的文稿,他眼睛一扫就放下了,但让他说,却能说出所以然来,而且能引用原句说明问题,实在令人惊诧。书画也一样。他说没有师承,放笔就写了。很多年前在敦煌,还不会写字,写出来的让自己汗颜。但突然有一天就会了,有如神授。去年他治好了两千度的近视,再看自己以前的字画,又觉得汗颜,又感觉依依不舍。50年的朦胧日子,他把东山的桔子,看成了悬挂着的满山的灯。把虞山上的清早的言子墓牌坊,感觉成站立着熟睡的马。他的画里,柳荫总被读者认作山,荷花被读者看成了荇带芝草。这下,他看清了,他惊呆了。他感觉上苍关掉了他的一扇门,把他推进了陌生的未来里。他笑了。他向前走去。一副高兴的模样。目光里,却有着一种大悲悯。大概是因为他对天地的深情,还有对过去的深情。
他的字画都随手散了。以前随身带着自己的名章。龙华寺的大和尚照诚用“放下自在”的闲章,换了一方他的名章,留在了方丈室,以便每次去的时候,都能落下他的墨宝。有次他画了一张丑鱼,大和尚正巧进来,便说“陈鱼从来不落雁”,命一旁的我填词,于是有了这首“浣溪纱,给空空道人:槛外龙华若等闲,禅心如墨墨如烟,眼空空去自经年。陈鱼从来不落雁,长风竟日又行天,凡生何处似尊前?”但是,这条“陈鱼”,当真能够落雁。他很快出了一本书画笺稿墨迹集,名叫《北溟有鱼》,又在朵云轩办了书画个展,足够让人惊艳。
2000年秋,他在上海图书馆第一次办个展的时候,黄永玉特地过来了,不送花篮,只送了自己画的红红的鲜花,让陈鹏举赶快裱起来。10多年后,他的文房墨迹展在秦汉胡同国学院开幕。这次他自己画了红红的满纸的花,名为“金玉满堂”,作为邀请函的封面。这次的展览,洋洋洒洒展出了书法、绘画作品百件,包括对联、花笺、画作和拓片题跋等作品,有历年的原创以及与老友新朋的文字交往墨迹,涉及天地家国、文心诗情,灿灿烂烂地开满了所有的墙面,甚至在紫砂壶上,在普洱茶封上,素朴的书房变得声情并茂起来。
他的书法神采飞动、姿态横生而面目多变,书写毛诗笔落风雨,书写玄瑛温厚多情,书写汶川心泪俱下,书写唐井阑温润安详,书写魏晋碑拓苍茫杂沓……他更多的是书写自己的文字,书写尺牍和手卷。北平笺谱、朵云八行,书写金缕曲、满庭芳,声情流转,真真见字如面。然而兔起鹘落,终留痕迹,细审之下还是渊源有自,可寻颜真卿、何绍基风骨,还有唐人写经与摩崖石刻的印迹。大概源于他平日收藏的游心寓目,目光停留处,刹那成永恒。
他的画也天马行空,无定无依,他画故乡的舟楫,画那时的明月与花开,画飞翔的鱼与游走的鸟,画樱桃与美人,画他心中的梦和梦中的好。也许他的画面可以从他收藏的秦砖汉瓦或者宋元明民窑青花中寻到根底。又因为看到过齐白石和林风眠的真迹,那第一眼的感动与震撼,直接从心底传达到了纸端。
本文应该到此结束,我将文章发在了微信朋友圈中。突然当天就有位收藏家朋友给我留言,说前两天看到收藏网上有一枚宋印在拍卖,印面恰好是“陈氏鹏举”,一边给我传看了照片,果然如此,且四字古拙生动,真气流衍,乃老印无疑。我惊讶到无语,连忙让他帮我拍下,便将此印作为新年礼物送呈。陈鹏举拿到后感慨无已,口占一首:“惘然八百年前事,君是何人我是谁。天意从来高难问,相逢总在莫名时。”当晚灯下谛视,感慨再三,又赋诗一首:“道是凤来仪,碧梧犹有枝。昔年归去我,今日又来谁。八百千秋岁,麻姑彭祖期。留余方寸铁,名姓未甘卑。”并请陆康先生刻一方“八百年前人”,存念。那个名姓,那个人,连同那些诗书画,都在时空流转中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