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金一德:
半生为师 一世为徒
■本报记者 周懿
4月21日,“一德之见”展览如期而至,金一德先生的亲友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如约相聚。见标题“半生为师,一世为徒”,想到先生事必躬亲的身影,内心便已起了波澜。展厅中,青年时期所画的健美的人体,到中年创作的诸师像,再到近年所做的玉兰、古柏系列。至走进最后一个大厅,那些曾在小画室里一幅叠着一幅的画作,2米、3米、5米“哗”的一字排开,满壁鲜明的油彩,巨幅的大脸,一双双大眼睛斜着眼、张着眼、斗着眼,瞪着盯着看着。“噔噔噔噔”,脑中自动响起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一德先生,这么多年您真的一个人把深海里那条“大鱼”拖上来了!
老人的脸是读不完的书
这个时代,手机是新的,衣服赶时髦,汽车买新款,人们更是欢愉地期待新生命的到来……曾经的“老”是权威、是中心、是经典,而至今日,当“90后”被划入中年人的行列,“扫一扫”“摇一摇”就可能让老人们手足无措而茫然沮丧,“老”成为被放大的时代焦虑。古往今来,艺术家们热爱健美的身体、年轻的脸庞,那么“老”呢?我们能很快分辨10岁的孩子和20岁的青年,那么70岁和80岁的老人呢?我们对于“老”,真的关注太少。金先生用10余年时间,将“老”撕开来,给你看。
不管是“一德灯光”还是“图书馆偶遇”,一德先生的勤奋是好几代美院学子的记忆。年过八旬的他,如今的勤奋是每天往返于家和工作室间的20余公里。记得有一段时间,他要自己前往工作室。我常常脑补一位白发老人在城市早高峰时,缓行于飞流的车水马龙中伛偻着的小小身影。公交车上有没有人让座?路上有没有骗子?遇上风吹日晒呢?这个老人或许也是你我他的爷爷奶奶。这一刻,就像他说的,人老了,所有的光环都没有了——脑子不再听话,手脚不再听话,牙齿舌头也不再听话,人的心里还会有什么?如果你是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圣地亚哥,你还会用尽全力抓紧那条被大鱼咬住的铁索吗?
2005年,金一德的母亲、岳父、岳母于同一年去世,至亲的离去对于这个敏感的画家是沉痛的打击。他抓住了他命运的渔索——画笔。他说,老人的脸像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所有的悲欢离合,岁月的沧桑都被时光留在脸上。他要在这个题材里找到真正属于人性的观照,挖掘人类精神的矿藏。粗黑的线条,刻下皱纹里的故事;浓艳厚重的油彩,埋下心里的述说;眼神流露着恐惧或怅然;手上捧着的,是对未来时日的期冀、对子孙后代的牵挂……老人啊,不是符号化的脸谱,他们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他们活生生地经受着岁月最后的无情。“把一本小说浓缩成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便是一生。
“岁月是我的闹钟”,海明威借老渔夫圣地亚哥之口说,“老人们起得早,是为了拥有更长的一天”。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是未来生命中最年轻的一天。
用一根针去挖一口井
几年前,金一德在公园里看到了千年古柏,一下就被吸引。“这棵柏树已经2000多年的历史了,天雕地锲,经历风霜雨雪,它是时光雕琢的杰作,相比之下人类的力量太渺小。有些柏树死了,但仍然像石头、青铜那样毅立着,这就是永恒。”他从千年柏树中看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读到了中国文人对不朽的特殊追求,“艺术需要这样不屈不挠的工匠精神”。
尽管他的艺术创作已有鲜明变法,但他常认为自己不是“原创画家”,这当然有苏格拉底般“自知无知”的谦慎,也是时代、生活编织的“网”——他说自己是被牵着的牛、被困住的虫,艺术之途何其容易?他崇敬他的老师、前辈们,他说随着年龄的变大,老师们也在“变大”;他崇敬东方的文化、也崇敬西方的文化。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然后能自强。他喜欢奥尔罕·帕穆克说的一句家乡谚语“用一根针去挖一口井”。他笑道,“挖2000年就能成功”。
将近70年前,还在读杭州高级中学的少年金一德,就以成为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为终身目标。时至今日,他仍然努力地求新求变,以独立思考为体,中外古今为用,将艺术的想象力和表现力作为前行方向。从几十年前的人体习作,到后来的玉兰系列、古柏系列、老人系列等等,是对高尚品德的抒发寄托,也是对人类精神的内部观照,都呈现不同的面貌和探索追求。以至于有观众进场还在询问,“这真的是同一个人的展览吗?”
金一德先生是艺术的“独行者”,孤独是煎熬,他却认为孤独是艺术追求的必经之路。在苍茫大海上的孤舟里,幸好有深海下的这条艺术的大鱼,这是最好的敌人,也是最好的朋友,爱她,然后驯服她。在展览中可以看到他为了作画打了大量草稿,在同一个构图上反复试验,好像做科研一样寻找最精确的表达。在失败和不满意中,推翻重来。就像老渔夫的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身体最强壮的地方。
艺术是心中的乌托邦
展览开幕式中,他把自己终生的艺术追求比作心中的“乌托邦”。在采访中他解释道,“或许我们艺术的创作永远到不了自己心中的乌托邦,但是如果不盯着这个远方地平线上的目标,你就会停顿、倒退,甚至迷失方向。究竟画什么、怎么画,远远没有修炼自己的格局来得重要,乌托邦就是我对格局的追求。”
他不仅守护着自己心中的乌托邦,也为他的学生们守护着。他欣赏每一个学生的个性,呵护那些新长的嫩苗。他认为教育的目标是让学生能从表面看到对象的本质,最重要的是眼界与格局。他对学生的“放纵”,带来了“八五新潮”的绽放,绘画、装置、影像……学生们走在自己的路途,成为中国当代美术史的重要一笔。这种大爱的呵护,来自于传承,来自中国美术学院历来的开放包容。他的老师,来自罗马尼亚的博巴,非常欣赏中国“百花齐放”的文艺政策。这是中国几千年文明深厚的积累,为百花提供了齐放的沃土。而学生们的支持与厚爱,也成为金先生“独行”途中的念想与牵挂。
展览当天的研讨会上,老友、学生们表达了对这位良师诤友的深情。而至金先生总结发言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艺术就是我的上帝,我虔诚地跪在艺术面前。”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看到人们眼中闪烁的泪光。
忙碌的展览开幕后两天,一德先生又如往常出现在工作室。就让那条“大鱼骨头”,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在人们的评论中。他不大的工作室,就像一艘小小的渔船,一德先生又要出海了,向着远方地平线的乌托邦。“小马诺林”们,也将跟随这艘小船,成长为海上真正勇敢的水手,那未知的深海中等待着的是每个人命运中的大鱼。金一德会笑着祝福,去吧,那是你自由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