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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不能停 墨需有“道”

专访西安美术学院老教授陈子林

  对中国画教学的担忧

  赵:依您数十年从事中国画教学和创作的经验,对当前这方面的状况有些什么评价?

  陈:还是令人有点担忧。中国画教学,就培养学生的方法来说,从20世纪50年代起已经和民国不一样了。解放前我上小学时,教学还比较传统,老师很负责任。娃们(指学生)上课时,老师画一个比较完整的示范作品,然后手把手教学生画。高中时跟冯老(冯友石)学画,也是比较传统的方法,手把手地教。当然,现在也有,但和过去比,老师对中国画的理解变了,教的内容也就不一样了。

  我已离休多年,有时从娃们那里听到,再从他们的画上看到,大学里学了3年,还不知道笔咋用,对中国画笔墨的运用、章法的处理还没有入门。当然,这种情况是几十年形成的,不是一下子就这样,关键是有些老师就不知道用笔是怎么回事。当然人的成长也很复杂,不是单方面因素决定的。比如大的社会环境,个人的家世、人品、秉性,还有努力的程度不同,结果都会不一样。现在都说学习是为了生存,上大学是为了找个工作,我看这是很成问题的。过去50年代的大学还不是这样,当年西安美院创建国画系,很多人还是有当国画家的理想。当然,“念经的多,成佛的少”,才子也要吃苦才能成才,因为中国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中国画是文化的事情,传统文化被破坏了一百年,如果传统文化没有了,儒家、佛家、道家这些都不讲了,国画就成了无本之木。但是传统文化毕竟是这个民族根性里头的,只要有合适的气候土壤,给以适当的引导,还是会长出来。

  工笔花鸟画做戏太多

  赵:请您谈谈当前花鸟画的现状。

  陈:现在的花鸟画,特别是工笔花鸟画做戏太多。用了很多办法,表面看起来很细致,但修饰太多,做工太多。有人提出要很好地学习宋画,但对宋画的精神理解得太少,所以技法也消化得不够。写意画也是这样,大写意说得很大,但没有多少“意”,也不见“写”,还是做工太多,做意太强。怎么才算大写意,关键是对“意”的理解。我理解大写意的“大”,是不在乎你的笔有多大,墨汁泼了多少,纸用了多大,而是人的心要大,但也不是个人的野心大,而是心胸大、心量大。心大了境界就大。“意”就是意境、意趣,只要心量大,也许一个很小的画也是大;心量小,也许你画了几百米,还是小。你把小我、自私自利忘掉了,就成为大;你在小我的范围里,把名利地位看得太重,总是被这个束缚着,围绕着这个转,画得再大也只是个粗,不是大。

  符合“道”的就是好笔墨

  赵:和过去比,现在年轻一代接受的教育不同,传统文化的影响多了,对中国画越来越认识到笔墨的重要。但对笔墨是什么,可能理解得还不够深。您可否谈谈您对笔墨的理解?

  陈:对笔墨的讨论有很多,吴冠中“笔墨等于零”的说法就很轰动。学生一听,中国画笔墨等于零,完了,于是不重视笔墨了。这对年轻人的影响很不好。我在想,什么是笔墨?不是把毛笔蘸上墨在纸上一画这叫笔墨,但很多人可能就是这样理解的。过去老先生说这张画笔墨好,就是说这张画好;说笔墨不好,就是画不好;要是说这画没有笔墨,那就不看了。很多年来我觉得这个说法很神秘,当然现在明白了。

  笔墨其实就是行笔运墨,笔怎样运行?墨也是行笔写出来的。笔墨的内涵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意思,不是毛笔蘸上墨,蘸上水,画到纸上就是笔墨。你的六根通用,你的个性、情趣、风格、意趣、观察、体会等等在笔下流露出来,造型、意趣、形象表达得好看、美,有情趣,就叫有笔墨。用笔符合天地万物的道,运墨符合天地万物的道,变化意趣很微妙丰富,没有人为造作,就是好笔墨。吴冠中说“笔墨等于零”,这个话本身很矛盾。既然承认有笔墨,怎么是等于零呢?等于零就是没有笔墨。有笔墨就有表达,至于表达得高低好坏那是另一个问题。

  现在年轻人很多也不错,还是能懂中国画的笔墨,这是好事情。但要自己能画出来,还得有一个很艰苦的过程。中国画是要发展,但万变不离其宗,笔墨这一点是不能丢的。赵孟頫说的“用笔千古不易”,也有这个意思。作为中国人,如果我们觉得连笔墨都可以丢的话,那对后辈来说是有罪的,不过我相信也丢不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好的条件,这么悠久的历史,哪能那么容易就丢了?不可能的。艺无止境,笔墨也是没有穷尽的。那么多老先人画了那么多好画,笔墨也是变化无穷,就说明笔墨没有尽头,笔墨质量的提高没有穷尽。像黄宾虹的笔墨,如果再活九十岁,也还是年年不一样,仍跑不到头。

  “工画”先“善书”

  赵:锤炼笔墨肯定要下苦功,但有的人下了苦功也不一定能长进。是不是笔墨训练中还有个什么在起着作用?

  陈:我不这样认为。大多数画家,下了功夫,虽然画不到神品、逸品,画到妙品、能品,也是可以的。功夫下到总会有效果,总会有收获。有人请教于右任,怎样能把字写好?于右任想来想去,说没有比多写字更有效的办法了。这话说得多好。当然,还有一点,“工画者多善书”,中国画笔墨训练的途径是啥?通过啥训练出来的?就是写字,写字能解决用笔很多问题,这些都可以从实践里面得到体会。画到困境了,停下来,写一阵子字。宁可不画,但字非写不可,必须天天写。

  在兴国寺(西安美院旧校址)住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百天字,不画画。写字不是一个机械性劳动,对人的思维、心境都很有作用。写字要写到很专心,心很静,不仅是练手,也是在练心性。想要在画上有进步,那就必须写字,不能含糊。过去说人画画不行,说他提不起笔。笔毛是软的,到你会用了,用起来就跟钢锥一样。写字要用心,不要想那么多,不要想怎么样画得好,心要完全静到一定程度。从历史上来看,很多大画家字都是第一流的,像黄宾虹、齐白石,还有很多古人的字,都很厉害。

  我青少年时期比较喜欢写字,学过柳公权、颜真卿、魏碑、龙门二十品等。学画主要是临《摹芥子园画谱》。我小时候写字经常被老师夸。有个远房亲戚叫王贯一,字写得好,也能画,在我们那地方很有名。抗日战争时期,王贯一在庙里墙壁上画了个“马踏日寇”,有马、大刀、日寇,好得很,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来串门,看到我写的字,就在字上画满了红圈圈,上面批的是“压倒全联”,意思是在那一带比谁都好。我的天!娃们一看,这不得了,把我也张得不得了。还有个老师叫朱怀德,字写得不太好。有次我们一伙娃们在一块,我说:咱老师的字写得不好。娃们说:我告你去,你还说老师的字写得不好。这一下把我吓得不得了。现在想起来这些事很有趣。

  小时候我对画画的兴趣也很有意思。那时我舅娶了个哑巴媳妇,手很巧,天上的鸟飞过去,她马上就可以绣出来。那时我七八岁,对这个印象很深,算是有些启蒙作用。我伯家有匹马,拴在树上,我就拿个粉帘纸,还有石板笔画那马。过去农村过年也买不起啥,我也画老虎,下山虎,恶得很,画点这个算是过年。

  上小学时候画画也考试,有的娃画得不好,就让我替他们画,我就给人家娃们代笔呢。小时候我的老师叫李昌荣,西安师范毕业的。那时候实行新学,有点改革的意思。这个老师给弄的画板,就是个板钉两个带,和现在的写生板差不多。从这老师那里接触到拿毛笔画画,上颜色。后来到了乾县城里面的陈家巷,有个邻家,我叫她嬷嬷,他老汉当过永寿县县长,能画画,画过一个老寿星。那时候这嬷嬷50来岁,人很好,老汉已经不在了。她给我说:那个老寿星是你伯伯画的。这是我接触的第一个裱好的卷轴画。我把那个画临摹了好多遍。那时没有宣纸,就在油光纸上画,用的也是烂毛笔。当时我上初中,十四五岁吧,就是觉得那画很神奇。老寿星脸上那几道线,还有手都画得非常好。

  我读初中时,在美术老师孔哲夫房子里看到一幅冯老的山水,不大,小小的,一看画得这么好,人家说这是西安一个叫冯友石的老先生画的。从那开始我对冯先生就仰慕了,想着啥时候能去拜师学习。1947年,我初中还没毕业,慕名来考兴国中学,考场在西安北大街二中,幸运得很,考上了。上学后,我参加了兴国中学的美术研究会,会址在兴国寺上面那一排窑洞里。参加研究会是冯老推荐的。冯老当时是兴国中学的美术老师,住在西村。我在宣纸上临摹了一两张芥子园,拿到他家里叫他看。他看了蛮高兴,说这娃还不错,师母也说这娃画得还可以。我很高兴,就对冯老师说我想参加美术研究会,冯老说能行,叫我去找当时研究会的会长刘乃福。

  美术研究会是个自发的群众组织,会长是会员选举的,1948年我被选为会长。美术研究会有十几个娃,有初中的,有高中的,都很不错。同学们在课余作画,冯老师经常手把手地改画稿做示范。学校学生唱大戏、办画展,美术研究会在学校平房里头办展览还卖开了。老师说娃们可怜,画卖得便宜,给娃们换些纸。西安市的人都跑去看戏买画,热闹得很。画展结束时,卖的不少,记得我画的老虎啥的,红条条贴满了,好多人说给他再复制一张。冯老师的画跟娃们的画价差不多,有的娃就说冯老师这画太便宜了。冯老说是要给你们换纸,卖那么贵干啥?从那以后,我算是正式喜欢上画画了。

  赵:80年代您回到西安美院任教后,去敦煌临摹壁画一年,之后为什么没有继续人物画创作?

  陈:那时候我已经50多岁了,不能贪多了。中国画是借物抒情的,不在乎你画什么,而是看你怎么画。早期我在花鸟画上练习比较多,所以选择了花鸟画,而且都是梅兰竹菊这些常见题材。

  赵:您对今后的创作有何规划?

  陈:我已经90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是觉得现在的画还有很多不足,没有想到画什么或怎么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笔不能停下来。“文革”那些年受了些苦,耽误了些时间,但对我热爱的艺术,我没有悲观丧气。我只有忘掉磨难,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把心底里的意趣写出来。我几十年没有给自己节假日。

  (本次采访承西安美术学院教授王非、李鸿照二位先生悉心指导帮助,谨致谢忱。)


美术报 人物 00002 笔不能停 墨需有“道” 2017-05-13 13039075 2 2017年05月1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