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意天真迥不群
吴子复的篆刻艺术
■王家葵
我作《近代印坛点将录》,地方性篆刻名家入选不多,主要原因当然是一百单八将名额限制,而我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毋庸讳言。除了江浙沪上的刻家基本网罗无遗外,汉上的曹立庵、邓少峰、黄松涛,岭南的秦咢生、黄文宽、余潜,京上的徐之谦,川中的张寔父、徐益生、游丕承,渝地的曾右石,以及曾经热闹一时的谢梅奴、高甜心等,这些前辈印人的落选,部分是出于个人的好恶,而另一些则与未能拜阅完整的印作有关。在所知见的这类地方性名家中,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吴子复与陈子奋,而吴子复在篆刻上的创造性更强于陈子奋。
马国权在《近代印人传》中评论吴子复的篆刻说:“先生中年始治印,与篆刻名家冯康侯交往甚密,恒有切磋。晚年作印,纯以其书法出之,固无视皖浙,亦不论秦汉,自用印尤多佳构。”又记子复曾作小文介绍篆刻艺术,文字虽然简略,见解十分独到,如云:“书法与篆刻所用以构成形式者,不外为线条,线条必须有量感。所谓量感,就是在平面上画一条线而使人觉得彷佛是一条树枝向空间凸起。而古印有不少剥蚀处,必须从剥蚀处寻韵味,不必想像其当年完整之状。”这是讨论残缺之美,话虽如此,其篆刻并不故作残缺高古之状,如朱文“通会之际”、“怀冰老人”、白文“野意楼”、“半闲斋藏”等印,皆宁静安详。《论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吴子复虽然名“野意楼”,而艺术境界却在文质之间,颇为难得。
吴子复其实是学习西画出身,192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专门学校。关良虽较吴子复略小,但1923年日本东京太平洋美术学校毕业后,回国任教于上海美专、广州美专,与吴子复有师生之谊。因缘凑泊,关良与吴子复最终都转向了传统艺术,吴子复在评价关良画作时说:“他所取的主题有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灵魂。就是野兽派一般的技法,而又有中国技法的风韵,闲雅、妍润、枯劲。极力找寻中国绘画的趣味,这是他近年来在艺术上致力的地方。”
吴子复极少为人刻印,而《野意楼印赏》中却有为关良创作的印章多枚。透过这两对“关良”、“良公”的朱白图案,我们能够察觉到,作者与陈师曾所刻之“茫公”、易大厂所刻之“大厂居士孺”,存在类似的审美诉求。就技法论,吴子复似乎较陈师曾、易大厂更加成熟,但所追求美的境界,应该是非常接近的。
如果将吴子复评价关良画作的言论,主题词转换成篆刻的话,也可以算是吴子复夫子自道之辞。其实远不止陈师曾、易大厂、吴子复,二十世纪早期很多接受过西方美术训练的艺术家,如李叔同、吕凤子、朱屺瞻、徐悲鸿、刘海粟等,他们后来或许以纯然“本土化”的书法篆刻驰名,但作品中蕴含的西方美学元素,依然与传统士大夫截然有别。
与书法相比,篆刻的“世俗用途”更加强烈,决定其很难摆脱“实用美术”的地位,印人也始终避免不了工匠身份的认同。闲章的情况或许稍微好一点,姓名印更加难办,篆刻家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美学偏嗜,俯就印章主人的各种要求。如何打破这一局面,将印章的艺术性抽象出来,至今仍在探索中。
易大厂所刻“大厂居士孺”,毕竟是自用印,无关他人好恶;陈师曾为姚华刻“茫公”,固然上乘,但与姚华书画风格差异太大,钤盖在画作上,总有些格格不入;比较言之,吴子复所刻“关良”诸印,既不损害自己的艺术主张,又符合接受者的审美趣味,实属上乘之作。
《近代印坛点将录》将吴子复拟为“天煞星黑旋风李逵”,赞语说:“分明岭表黟山派,野意天真迥不群。汉铸泥封出腕底,直排阊阖荡层云。” 因以“野意天真迥不群”为题目,谈论我对吴先生篆刻艺术的粗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