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科学态度 写艺术论文
■王洪义
我参加过不同学校的艺术论文答辩和评审工作,也在长期编辑工作中接触过较多艺术类论文稿件,感觉国内艺术院校和艺术专业正以连年递增的方式不断生产出大量本科、硕士和博士毕业论文,但数量激增与研究水平的提高没有产生必然联系,经常出现数量偏多而质量偏低的情况。
为什么会这样?实有很多原因,如师资、教学质量、文化基础、行业风气等,但其中最要害的,是一些毕业论文的作者不知道研究艺术与艺术不是一回事,他们以艺术化的思维习惯和表述方式去撰写论文,这不但很难写好论文,还可能闹出驴唇不对马嘴的笑话。
不要用艺术思维
对待论文写作
艺术论文,是指以艺术现象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但既然叫“论文”,就决定了这是一项记录科学研究过程和表述科学研究成果的工作。学习艺术的同学,可能会对“科学研究”这样的词语感到生疏甚至别扭,这种感觉是正常的,因为艺术与科学本不是一回事。简单地说,是艺术求美,科学求真,俗话“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就暗示了这两者的差别。
从艺术史上看,大多数艺术家,是没写过什么论文的,充其量,也就是留下一点个人创作经验和体会。但历史上也有少数天赋异禀的艺术家,是既搞创作也写论文,如达·芬奇和丢勒,可惜这并非通例。曾有个比喻:创作是生孩子,研究是妇产科,有没有妇产科都要生孩子的。而现在的艺术教育制度像是要求生孩子的人也能当妇科医生,所以艺术实践类学生也会读博士,也要撰写研究性的毕业论文,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由此带来一个常见困扰,是艺术学习者因为分不清科学与艺术的关系,会以艺术思维习惯对待论文写作,这样就会两耽误,既写不好论文,也无益于创作。
对艺术毕业生来说,无论理论方向还是实践方向,只要你写的是论文,不是散文、杂文或一般的评论,你就必须知道这是一项科学工作,就必须与艺术圈中比较流行的那些玄想的、臆断的、吹嘘的、宣传的、广告的、习气的、文学化的、诗意的、浪漫煽情的等等非科学习惯划清界限。当然,我这里说的“科学”,主要指科学态度而非学科划分。从学科划分角度看,研究艺术不是自然科学,也不是社会科学,而是属于科学精神较为欠缺的人文学科(文史哲和艺术)。
从传统论文形态看,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区别是明显的,但进入20世纪后,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与传统的文史哲艺的研究方法已有不同,艺术在相当大程度上已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导致艺术研究本身也正在成为“科学”,这在西方艺术史论研究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出现这种情况有两个背景:一个是在科学昌明时代中,人文学科试图使用与自然科学相同的方法为自己取得“科学”地位;另一个是由于科学技术发达和传播媒介改变,艺术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为上层社会提供观赏品,而是变成广泛而活跃的社会现象,也由此成为社会研究和科学研究的重要对象。
客观事实远比
个人主观看法重要
那到底怎样才算有科学态度和科学立场?艺术论文写作中的“科学态度”与“艺术”或“非科学”态度有什么不同? 这里只说3个比较大的不同:
1、科学研究是为发现事实。对艺术创作来说,主观情感是绝对重要的,是应该排在第一位的,但既然是主观情感,就无法真实客观,就像表现主义绘画一定会变形一样,基于主观情感的论文,也必然失去客观真实性。你可以认为某人画得好,是大师,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但别人可能不这么看,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他人,你根据个人情感好恶做出的结论就不具备客观性,你的研究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所以,写论文的根本目的,不是为抒发情感或表现文采,而是为发现某种事实。论文价值的存在最离不开举证(事实),而不是凭空判断,艺术论文的写作者应该知道,客观事实远比个人主观看法重要。在一次博士论文开题时,有位中国画在读博士提出到21世纪中叶中国画能在全世界普及的论点,这当然很鼓舞人心,但他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直到今天,世界各国的美术学院中都开设了油画专业,而在中国之外的美术学院中很少开设中国画专业,仅凭这一点,他那个让中国画称霸世界的恢弘预言就不大可能成立。
2、科学研究只针对未知领域。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不会将他人已经完成的试验重复一遍并发布相同的结果。但有很多研究齐白石的论文,最后结论是齐白石画得好;研究黄宾虹的论文,最后结论是黄宾虹有学问。这样的研究,其实是有些可笑的。目前对论文的一般要求中已包括“创新点”,这就意味着一篇论文最好能提供新材料(如考古学中对新墓葬的发现),或者能提供新观点(对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提出独到看法),如果你讲的事情尽人皆知,你提出的看法是已知定论,那你写再多的文字也等于什么都没写。我不幸拜读过一篇研究中国古代艺术的博士论文,看上去引经据典,资料宏富,文辞华丽,但遗憾的是该论文中所用资料都是已知的,得出的结论也是业界共识,这让我很难明白他为什么要花费力气写这种论文?还有更严重的,是把外文资料直接翻译过来作为自己的论文内容,这就非但不能对未知领域有所贡献,而且还有欺世盗名之嫌。
3、科学研究不等于哲学研究。喜欢使用哲学语言或哲学思辨方式讨论艺术问题,也是在我国较为常见的艺术论文写作通病,而且这还不止于毕业论文范围。估计此弊端与中国古代的艺术著述方式有关,比如清代画家石涛那个有名的“话语录”,就是在讲绘画的文章里填充大量晦涩难解的儒道哲佛术语,导致虽然注家无数,但至今还是云里雾里弄不清楚。事实上,尽管艺术在很长时间里是哲学分支——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但艺术学和设计学与哲学或美学毕竟不是一回事,其中一大差别,是哲学研究偏重抽象思考,而艺术研究不能脱离具体事物,至少不能脱离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东西,这是艺术研究与哲学或美学研究的根本差异。我读过一篇研究中国画教育的硕士论文,通篇都是对一般艺术教育理论概念的堆砌,没有结合任何绘画教育的实例,甚至连一张中国画的插图也没有。我还在一次博士开题中看到一位同学以中国画的线条为研究对象,也是通篇罗列名词概念,没有提供任何一件具体的美术作品。像这种完全脱离视觉对象,只靠脑子空想或者以堆砌文字词语替代对具体图像的分析,不但与严谨的科学态度相距甚远,还有发展成某种学术大忽悠的可能。
综上所述,在毕业论文写作中,即便是以艺术为研究对象,也理当以科学方式从事写作,以科学法则为研究基础,这不是否认艺术的价值,而恰恰是为探寻艺术的真理。艺术研究不同于艺术创作,它虽然也是一种创造性劳动,但与依赖主观精神和情感活动的艺术创造性相比,艺术研究更需要抑制主观情感的干扰,尽量接受客观实证的检验,这样我们才可能通过论文写作的过程,在探寻艺术真相的道路上再前进一步。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