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31版:砚边

文章导航

杭大新村的往事烟云(二)

  杭大新村的邻居里,还有比我大些的朋友,以前“风闻”他们的本领,让我们好钦佩。

  金观涛是金松寿教授的大儿子,我和吕甘棠小时候每天傍晚和他走向黄龙洞,一路听他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听到“时间隧道”时惊奇得一愣一愣的:超过光速的时候竟然能够看到几万年前的场景?后来他考上了北大,再后来他主编了第一套引进西方现代思想的《未来丛书》。我成了热心的读者。

  爱好画画的蒋遵义和王重为,因为比我大,无从请教,我只是间接的粉丝。王重为的父亲王承绪教授,是杭大前身浙江师范学院的副教务长,和我父亲坐面对面同一张办公桌。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上初中英语课时有两位“老学生”坐在最后一排,整整两年,都在静静地听,静静地记笔记。我们的英语老师史佩珍,是刚从杭大外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又是饰演《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气质美女。那时她正配合王承绪、赵端英两位教授进行“标准伦敦音”的教学实验。由于教学理念新,方法先进,我们班的英语水平提高很快。史老师说,王先生是国际著名的“比较教育学”专家,一直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中国代表。这么大的学者,那时却还带着右派帽子,还在中学里孜孜不倦地做实验,想想真悲哀也真令人感动。身处窘境,却视荣辱沉浮于度外,而视教学科研为生命。他们二老表面很平静,却有着火热虔诚的内心。前年我到了伦敦,路过UCL(伦敦大学学院),首先想到的是王先生在此留过学,想起王先生指导我们学的“伦敦音”。

  知道赵端英先生是教育专家以及她的哥哥是古文字学家赵万里,是较后的事情。赵万里是我导师姜亮夫在“清华研究院”读书时的导师之一,所以按辈份也是我“太先生”了。

  无论是我住在杭大新村的6幢2号,还是后来的14幢2号,以及后来的体育场路杭大宿舍,我与蒋遂、蒋绍心等“发小”从未停止过来往。不仅因为父辈都是中文系的同事、挚友,也因为我们有相近的兴趣爱好。蒋遂可能是到了黑龙江后给我写信最多的人,回杭州后在厂里工作,即使到山东学习期间也常常来信,谈工作境遇,聊人间万象,诉情感悄语。前几年他在一家报纸编副刊,也不忘宣传杭大的老先生,约我写了些文章。

  蒋绍心的父亲蒋祖怡是《文心雕龙》研究专家。绍心虽脚有残疾,却是极其心灵手巧之人。初中时,他已经能安装“五灯”以上的电子管收音机。他哥哥蒋绍忠,杭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后来是浙江大学的总会计师。我高考时数学底子太差,几乎是绍忠和他妻子胡巧湄辅导提高上去的。他大哥蒋绍愚,北京大学的古汉语著名教授,也是我博士论文的评阅人。所以他家可谓文、理、工俱全,是杭大新村的“明星”家庭。后来知道,绍心的祖父也是大家,很早就著有《国学概论》。

  我做姜亮夫先生的博士生之前是郭在贻教授的硕士生,而郭老师曾经是姜先生的学术助手。郭老师认为和我谈得来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也喜欢书法。这位从孟子故乡来的谦谦君子,做得一手好学问,也写得一手好字。他是国内较早研究古代“俗语词”的专家。拜师伊始他就说,王羲之王献之书札中,有不少俗语词,你既搞书法,何不去研究一下“二王”书札?这个指点非常重要,使我写作论文在很有兴味的状态下顺利完成。郭老师英年早逝。至今还常常想起,在轻轻推开杭大新村27幢他家的门时,总是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一口山东话:你来了!每次递上拙劣的小文,取回来总有密密的批注,用他那一手俊逸的毛笔字写成。马上要过五十岁生日了,郭老师却在浙二医院的病床上。我们几个弟子分了工,有的去买鲜花,有的去买蛋糕,有的去写祝贺文。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我提了装蛋糕的大盒子赶到病房门口,有人低沉地说:郭老师刚刚走了。五十寿辰只差一天啊!郭老师太过于匆匆!我们悲伤地在章太炎故居的附近找了一块茔地,不久,郭师的忘年交许嘉璐先生写来了碑文,我受师母之托恭书了此文。哲人已逝,师恩永存。

  成为姜亮夫先生的博士生之后,便经常去杭大新村的四幢三号拜访求教。其实这也是小时候来过的地方,而且先生的女儿昆武还曾经是我母亲在六和塔小学时的学生。师母陶秋英教授又是挺健谈的人,由于熟悉而毫无拘束。这是两位谁看了一眼都会难以忘记的老人:先生高度近视眼,长期伏案而背已经佝偻,说话声音还一点不弱,带着浓浓的云南昭通口音。师母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据闻曾被誉为燕京“校花”,她几乎天天画画吟诗,听说以前还经常坐上“黄包车”或三轮车去西湖边观景写生。其山水画路数很正,有明代吴门画派沈周之风韵。其实她正是苏州人。

  现在的学生可能很难想象姜先生是怎样教我的。他几乎是“寓教于乐”。每次我去,他都视为尽兴畅谈回忆过去的好机会。我若问文字,他会说起在清华研究院时的导师王国维、陈寅恪以及曾求教的章太炎等,从生活琐事娓娓道来,自然点出了这些大学者的学术态度、思维方式和一代风范。王国维研究甲骨文而考证了商王的世系,卓成大家;章太炎几乎不承认甲骨文,但对于商周金文的研究却因学问的深厚而鞭辟入里。我若问文献学,他便回忆起在法国巴黎的留学生涯。当看见博物馆、图书馆里大量的中国文物和文献陈列其中,这位热血青年毅然放弃了攻读哲学博士的机会,而一头扎进了国家图书馆。从开门第一个进到关门最后出,他每天埋头抄录敦煌卷子中的国内已见不到的古本《切韵》,他没有照相机,硬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手抄,以致原来就已经800度的近视眼又加深了几百度。我看到的先生,眼镜片就像酒瓶的底一般厚,看书时脸紧贴着书页,几乎是“闻着”看的。师母说,都这样了还每天手不释卷,是个只要拿到一张有字的纸就不肯放下的人。当时为了省钱,每天吃一个夹几片包心菜叶子的面包。先生曾动容地说起巴黎国家图书馆的女管理员,她看到这位中国青年如此忘我工作,深受感动,特别为他每天延迟一小时,这样就能尽早抄完。这在西方图书馆也算非常破例了。当先生拿出中国科学院影印本《瀛涯敦煌韵辑》时,我看得几乎屏住了呼吸:这一丝不苟的书法,字字如珠玑,字字凝聚了先生的心血啊。

  说到博士论文,当时我完成后几乎是口述给姜先生听的。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更不要说眼睛近乎失明,于是他特地委托蒋礼鸿先生再度审阅。蒋先生在看所有的博士论文中,可能对我这篇是看得最仔细的。不说每页批注吧,也是朱墨灿烂。最后还写了全文的评阅意见。这些姜先生都了解得很仔细。所以蒋先生也是我的博士论文指导先生。

  蒋先生病重住进了浙江医院,我去看过几回。他每次见到我去都非常高兴,有一次还让我扶他在灵隐路上“走走”。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里透出几缕金光。这异美的景色也让蒋先生有些兴奋,他说,你不是在教学生读杜甫的诗吗,“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喏,这云中投下的光柱 ,就是“日脚”啊。

  是啊,这“日脚”,前辈们走下来了,后辈们还要走下去。

评分


浙江日报报业集团主办 | © 浙江日报报业集团版权所有 版权声明 | 关于浙报集团 | 联系方式 | 广告服务 [ 帮助 ]
美术报 砚边 00031 杭大新村的往事烟云(二) 2018-08-25 美术报2018-08-2500010;8064868 2 2018年08月2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