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桃花源的道路
——画家张宜印象
■张荣东(山东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爱尚美术》杂志主编)
忧患
在张宜的绘画中,多老者僧人,像钟馗一类,有一种沧桑感,人物画中的石头、松树也充满沧桑,有一种苦涩在其中。他很少画温润的春日景色,而多秋冬的萧散,读那些历经风霜的事物,没有消沉、颓废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苍劲的阳刚之气蕴含其中。他笔墨雄浑、卷舒自如,深得写意之精神。题材涉猎广泛,人物、花鸟、山水皆能,无论何种题材,都呈现出了一种深厚、纯正的艺术气象,这种气象反映了画家深厚的人文积淀与笔墨修养,以及画家浑融和谐的内心世界。
张宜所创造的钟馗图式,是对一个幽暗、神秘世界的揭示,钟馗本存在于文化的幻境,但蓦然显现,又恍若天地之真相。这是一个鬼魅在场的情境,暗夜之中,诸神显现,疏影流芳,令人读之如沐《楚辞》年代吹动木叶萧萧之江上清风。
对钟馗图式的梳理,既是一种文化的自觉,又是对自身艺术道路的澄清,这是蕴含了深沉文化思考的艺术建构。张宜早年之作,笔墨潇洒自由、气势雄浑,及至近年,渐趋宁静清新,灵性内蕴,这是画家独对自然、静观默察、澄明胸怀之结果。张宜出生老潍县,潍县的文化底蕴丰厚,他绵延了潍坊画派的纯正气象,成为潍县传统文化的自觉发掘、继承、创新者。他的绘画具有充盈在笔墨中的力,有一种气象,这不单纯是笔墨之事,也是文化底蕴的力量。
张宜的人物画阳刚、雄健、明亮、大气,是一种浑厚的浩然之气,强调绘画意境的深邃,绘画语言的深度,作品内涵的丰厚,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个人精神气质的张扬,艺术指向非常明确。画家早年善用山水之法表现人物,多为肖像样式,近年则自觉地将人物拉入宏大的山水境界中,山水、人物浑融一体,情景交融,达到了更为深厚、自由的艺术境界。人物画本身就是入世的,只是有人入世是被世相所惑,红尘五色,迷失自身;有人入世则堪破繁花,于混沌中生出光明,觅到真我。于一僧一道、一花一剑中窥得人生道路的隐秘,在笔墨黑白的交织、画面充实与虚空的韵律中感知天地之道,实为真画者。
张宜人物、山水、花鸟皆能,深厚的书法功力使他在笔墨表达中蕴藉深厚,游刃有余。他的绘画令人想起魏晋之士的风骨,想起曹操的《观沧海》《短歌行》,那种人生苦短的感慨,那是对人生的的终极体悟,是对人生的深层的体验。他的绘画有魏晋之风,追求人的精神解放、行为的自由。人生本也苦涩、沧桑,回首就是一个长梦,唯有艺术的光芒,赋予虚幻的人生以深刻的意义。
张宜在生活中富有激情,充满齐鲁之士的忧患、入世色彩,同时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深沉的敬畏,对山水之博大深邃别有慧心。他有一种回归山水、返璞归真的艺术理想,总能回归到艺术的寂寞清明状态,进入一种恬淡、自然之境,这是经历了浮躁之后的宁静,是行走江湖、终归丘壑之美的必然结果。
觉悟
张宜常画禅者寂寂然立于山水间,有一种宗教般的慈悲意味。禅者本身就是画者精神的结晶,而孤独面对群山的禅者,其实是得山水灵秀内蕴,与山水同在的永恒之“道”。这种与山水灵韵的沟通、化合,实如一个幽林之中的行路者,在草木、流泉、虫声鸟鸣构筑的空间中,人的内心与山林之秘皆是敞开的,二者又构成一个完美的闭合空间。这种完美的呈现可以立诸文字、立诸画面,也可不立文字,立地成佛。
在这些绘画图式中,仅仅能看到一条河流的局部,这仅是涌动河流的一个瞬间。古人一叶知秋,我们也善从局部推及整体,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永远是在路上的行者,可以与他内心相映照的,唯有天际的星月之辉,以及面对的道路本身。而张宜的绘画灵性正在于此,他在精神的荒野行走,偶听樵者归歌,渔夫晚唱,便倏忽进入安宁、广大、温暖的心灵之境,至于今夕何夕,唱者谓谁,又有何关呢?
一个艺术行者的幸福家园,就在他离开馆舍,起身行走的瞬间——对于道路而言,一切行者寄居的所在,皆是临时的驿站而已,虽则多数的行者,已将驿站当作终生的家。
墨天堂
张宜的审美理想是通过浑厚华滋的笔墨追求来实现的,他书、画并进,以书入画,形成了浑厚而不乏灵秀的艺术语汇。张宜的笔墨苍劲浑厚,不事纤巧,朴拙而富于变化的线条、皴擦与水墨之氤氲变化构成了画面的丰富效果。张宜的国画表现出了很高的艺术格调,往往有一种文人之哲思蕴涵其中,这不仅来自于绘画的题材本身,也来自于画家的笔墨修养。丰厚的情感浓度是张宜国画的重要特色。
水墨之中的禅机,墨色中放出的光明。何其清冷萧索,天地茫茫,何其所哉?在光明中安居,却也终须面对沉沉的暗夜。禅又何在,安居处是天堂,是心中的光明使然而已。苦旅、伤痛、麻木,唯进入明澈的日月之辉,方可以安抚灵魂,而彻骨的寒冷,在没有驿站的路上,无人可知。一丝暖意,来自山中的一枝寒梅?梅又何知?是寒冬的薪火,燃放,留下余温的炭灰而已,而升腾的热情、温度,都随火而消。只能做一个回忆者,在回忆中温暖自己。而温暖的家园,只在回忆的梦境中得以保全,得以建立。一个墨的天堂,连接着人生的一切欢笑,一切酸楚。
墨天堂,是灵魂的安居之所,在沉沉的暗夜中,总有那些行路者,进入天地的秘境。艺术家点燃心灵之烛,可以照亮那些未知的道路。
新的远行
张宜是一个灵魂寂寞者,和所有的创造者一样,这种寂寞有时显现于深林人不知的独行,有时反显现于深夜喧嚣后寥落的灯火。这种寂寞促使画家的深情表达,这种表达有时并不是生命的宣言,而是灵魂的净化与救赎。我们都是这条净化与救赎道路上的苦行者。绘画独立的精神创造,非有深厚生命积蕴者,难得自如之境。乐在其中,是灵魂寂寞者的快乐。他痴迷于其中,是缘于生命的忧患之中,也能听到深夜独行的足音,窥见山野深涧的花朵,在审视与绘画的过程中,可以触发那莫名的心动。
他的艺术天性来自直觉,即海德格尔“深夜神秘的、形而上学的原初力量”。在幽暗的回忆与启示之中,他最终走向了“此在”的追寻,他画山水人物,往往不知山水之名、时空之序,山水、人物在寂静瞬间进入神秘的追忆,成为微茫中的诗性显现。张宜曾画一只水鸟,白茫茫天地间唯一鸟独立,有所思亦无所思,一枝莲蓬悄然垂落,似隐喻无数即将凋零之季节,这种深邃的幽暗之思,将他带入创造的佳境,心灵的诗性赋予所见之物,在天地间自由地、无所拘束地呈现。天地灵气与人之灵性总会在一个边界相遇,艺术是通向这个边界的道路。无数次与张宜在山中、泉畔,老城的胡同深处,煮酒论道,在历史和自然积淀的清风中,将人生的尘土洗净,此时浮现的是人在旷野的自语,是天地之间的浑然忘我,身居宁静的泉城,却也是向历史、向人生真意的远行,远行的指向,是一个自由的艺术桃源,张宜的绘画道路,正是这深沉的远行。张宜之宜,非宜乎众矣,真宜乎道也。
古耶?今耶?且归于画“道”而已。山中一杯酒,林下一声禅,静观花开花落,亦知我心存于一花一叶之间,此亦为行路柳暗花明之意境,人生澄明之心境,觉悟终至复归自然之真境。
(文章有所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