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胡建君(上海)
填一首《鬲溪梅令》,用徐建融老师的韵,写给梅花,也写给喜欢梅花的人:“三分清气月华填,好风天。吹彻落花如许惹人怜,依旧香影悬。别多会少是流年,梦无边。莫用春风词笔写云烟,不如醉中眠。”
小时候家里有本民国铅印的《古今秘苑》,里面介绍了上千种奇门秘术:如用萤火虫百只加云母石磨粉,拿来画画会有夜光效果;用老鹅胆加明矾磨汁调色作画,亦能夜里发光。可惜我弄不到那么多萤火虫,也不曾得到老鹅胆。退而求其次,书上又介绍一种,用腊梅树皮浸水磨墨,墨迹亦灼灼有光。老家大院就有一株腊梅,于是我轻易就办到了。但是折梅无数,效果也并不明显。
长大了,开始爱惜草木鸟兽,时常想起院子里那满树蜜黄的素心腊梅来,记忆里暗香浮动,那香氛比岁月还要清晰。注重感官的欧洲人称腊梅为“Wintersweet”(冬之甜蜜),倒也贴切。那种沁凉澄明的甜意,很近又很远。我生逢属于梅花的腊月,私下便觉得这是护佑我的花儿,生平便多留意一些。
梅花总是清冷的,如旧时月色,温柔如水中带着凛然的俯视的神情。梅花又是温暖的,《红楼梦》第五十回写宝琴立雪:“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那抹暖色是因为更冷的冰雪的衬托。再温暖的,应该是南朝寿阳公主的“梅花妆”,因睡梦时梅花落于额上,遂成此妆。如此明媚娇艳,一直流行到了华丽丽的唐代。梅花又是伴随着美妙的声音的,“梅花三弄”、“梅边吹笛”,都是凌霜流云之声,梦寐而清绝。梅花更是有味道的,正如我喜欢的“闲裁蕉叶题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而王冕“门掩梅花自读书”,伴着梅香与书香,连江湖梦都懒得做了。
十年前,我将徐建融师的《毗庐精舍集》呈给宁波的贺圣谟先生看,其中有一首《鬲溪梅令·腊梅花开》:“花心蜡样画难填。更羞簪、老人头上却惹个人怜。夜深香影悬。昏黄淡月感华年。问何似、霜皮铁骨几朵黄昏烟。琤琮不耐眠。”写尽了花影流年。贺师忽有感慨,便击节吟唱起姜白石的原词来:“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我第一次知道倚声而唱是那么好听。那时听到“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一句,竟无端地想到师母,因为句子里含有师母的名字,我觉得所以贺师的吟唱才如此深情。但贺师当然比姜夔幸运得多。姜夔千寻百觅,一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寤寐求之而不得。贺师则与曾是女中校花的师母从青春走到了白发,还携手周游世界。
曾见过那么多的梅花,枝上的,纸上的。我喜欢扬无咎的疏枝冷蕊,也喜欢王冕的千丝万簇,陈宪章的万花如玉;喜欢恽寿平的清隽淡雅,也喜欢陈洪绶的神妙奇崛,吴昌硕的凝重雄健……却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纯白来表现梅花和梅香,用的是油画语言,而分明是东方意蕴,令人凝想动容,这便是齐铁偕先生的《暗香》了。也许因为铁偕先生本身是位诗人,正如他自己的诗句写道:“简干繁枝月影来,参差错落素描哉。只因偏喜画斋近,染上书香淡淡开。”花影浸润了书香,才如此饱满馥郁呵。铁偕先生说他的梅花于月影下得之。而见于记载的成名较早的北宋华光和尚画梅,也正是疏影横窗下得之。如同中国画的墨分五色,素白的油彩也有着笔法和色层的变化,形成了丰富的肌理和形式感。似乎看得见风行,又有暗香浮动,扫掠点挫之间,都是“一串串、透明的、平平仄仄的韵脚。”整个画面虚空而饱满,是极静的,而又生动的,俨然疏影横斜于明月之下,又如落梅飘零于清风之中。平生心事,都在梅边了。
而今,楼下的花园也种上了梅花,风过处,暗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