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大千:“老夫自擅传家笔”
(上接第6版)
万历癸巳(1593年)董其昌在北京见黄公望《富春山居》,万历丙申(1596年)收得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于前隔水裱绫,大呼此卷“吾师乎!吾师乎!”
就中何以如此,从实际画技论,以今日能见董其昌曾收藏董源画如《潇湘图》诸作,所见的画法是五代北宋时(十世纪)董源的密实作风,恐非董其昌个人画性与技法所能从容驾御,反而松秀恬和的元四大家画,才真正让董其昌画性都所发挥,尤其是黄公望。就董氏见闻年代序,他是先见王维、赵孟頫、黄公望,后见董源。因此《富春山居图》入董其昌收藏后,能朝夕相随。此卷的笔墨,固然“披麻皴”笔法是“吾家北苑”,然而“墨法”的蒙养,该是给董氏更多的启发与实际应用。董氏自谓“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于画、书,用墨之讲究,故宫藏董其昌《仿黄公望山水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题云:“大痴画法超凡俗。咫尺关河千里遥。独有高人赵荣禄。赏伊幽意近清标。董玄宰画。”董于幅后又自跋:“余得黄子久所赠陈彦廉画二十幅,(脱一字)及展临,舟行清暇,稍仿其意,以俟披图相印,有合处否?丙辰(1616年)九日毘山道中识。董其昌。”在意于对黄公望“有合处否?”所指虽非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目前也不知《黄子久所赠陈彦廉画》二十幅是何面目,但从本卷的笔墨气息与《富春山居图》比较,并无两样。可见《富春山居图》于董其昌笔墨发展之关键。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论用墨: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董其昌之擅用墨,其得来自黄公望,上两卷所显现的墨“润”可为说明。张庚论述董其昌用墨:“麓台(王原祁)云,董思翁之笔,犹人所能,其用墨之鲜彩,一片清光,奕然动人,仙矣!岂人力所能得而办?”董其昌巨轴《夏木垂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因水墨的交溶,画境爽朗潇洒,生机处处,而这种特征成为董其昌的的特殊风格,然而,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局部相比对,则知其所来自。
以董其昌之心境,岂能臣伏于人。他颇多与古对话,表现出争胜古人。常为学者引用的是:“余与文太史(征明)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矣!”针对着黄公望,董其昌的《江山秋霁》(美国克里夫兰博物馆藏)董自跋:“黄子久《江山秋霁》似此,常恨古人不见我也。”这用词典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案例。“(张)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常叹云:‘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
董其昌在中国山水画史发展,最大的贡献是将山水画“墨”之美,表现得淋漓至尽。董其昌也建立了抽像的山水空间之美,如《江山秋霁》即是代表作,难怪,董其昌自信满满的写下“恨古人不见我也”的心情。董不愿当“书奴”,又岂可能当“画奴”。董屡屡高呼“吾家北苑”,但真正的落实于作品上,也是如他自己本相的书法、画法,某某家云云,祇是意有所指,还是自我的董其昌。董氏59岁(1613年)有名的《论书》亲写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他参禅的领悟用之于书法,或者说为他的临古说法。《论书》中写道:“哪咤拆肉还父,拆骨还母,须有父母未生前身,始得楞严八道之义。”要的是自我本相。是以看董书董画都作如是观。
(五)张大千:“老夫自擅传家笔”
后三百五十年出现了张大千(1899-1983年),一样集书画家、鉴藏家于一身。张大千对其部份收藏,曾有两次著录行世,一是癸未(1943年)之《大风堂书画录》:一是1954年于日本东京出版《大风堂名迹》。
《大风堂名迹》之序言,以自信的口吻写道:“余幼饫庭训;冠侍通人。刻意丹青;穷源篆籀。临川衡阳二师所传,石涛渐江诸贤之作,上窥董巨,旁涉倪黄,莫不心摹手追……其后瞻摩画壁,西陟敦煌……一解纸墨,便别宋元,间橅签贉,即区真赝……世推吾画为五百年之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1525-1590年)推诚,清标(1620-1691年)却步,仪周(1683-1744年)敛手,虚斋(1864-1949年)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这序文,简略地说到,他个人涉猎的古代名家,宋元以来无所不包,更有古人所未及的魏唐敦煌。此书其后于1978年再版于台北,大千重序此书,又明言收藏的目的是:“挹彼菁华,助我丹青。”他也清楚地表达,以一己的力量网罗前代名迹,要的是为己所用,大千自己是此中豪杰。
历史的累积愈来愈深厚,后来者欲居上,大千的学习是追寻走过历代画家的步伐,来壮大自己,雄心伟志是以“集大成”的理想为志业。
1920至1930年之间所画《二叟赏梅图》,人物的造形应是从任伯年与陈洪绶画风交融得稿。画成时即题:“此画当非任渭长(1823-1857年),辈所能梦见。世无赏音,且以予为妄人矣!掷笔三叹。婉君(1917-?)保之。爰记。”庚辰(1940年)再题,“老莲画出阎立本历代帝王像,上溯六朝,未落宋元人一笔。近见曹望禧造像,益知其源流所自也。”本幅第一题有此自负的口吻,显然是上溯陈老莲(洪绶1599-1652年)的风格,所以说是任渭长,任伯年这一系脉,张大千自认已不为然,因此可以超越任渭长。曹望禧造像是北魏正光六年(525年),正是陈洪绶追随的六朝古风。
1967年画《定林萧散图》题:“龙眠居士有《定林萧散图》,盖为王荆公居金陵定林陵寺所作也。此图见之著录,而墨迹不传,每欲追橅,以目翳为止,近顷目力稍胜,遂想象为此。效龙眠人物者,以赵鸥波(子昂)、张叔厚(?-约1356前)为嫡传,此图虽不能方驾二公,亦未肯与仇、唐作后尘也。丁未春,爰。”画中的王安石(荆公),以李公麟(龙眠)贯有的玉箸篆白描为之,流畅不失工整,这是正宗的白描法,必与古人争胜,自信不输唐寅、仇英,看出大千的自豪。
对于十六世纪所产生的“没骨山水”,张大千更直接对垒于董其昌。《临唐代杨升峒关蒲雪图》指出:“峒关图董其昌临本甚多。”这也说出张大千在此时已注意到这种色彩意农厚的“没骨山水”。本幅与他后来的“没骨山水”更忠实于董其昌或晚明所有的色彩式“杨升山水”,这可见于树干与点叶,基本的山水树石勾勒,还是一般的山水画法,没有他后来画此路风格的强烈敷色。题临此幅《唐杨升峒关蒲雪图》:“青绿没骨出于吾家僧繇,董文敏数临之,此又临文敏者,丁亥(1947年)二月张大千。”左方又题诗一首“华堂一代老宗师,瘦树枯山淡逾宜。谁信峒关蒲雪起,却从绚烂出雄奇。”好一句“却从绚烂出雄奇”。这是对色彩的礼赞。1963年《秋山红树图》题:“精鉴华亭莫漫衿,误将蒲雪许杨升。老夫自擅传家笔,如此秋山得未曾。董文敏盛称杨升《峒关蒲雪图》,而吾家僧繇《秋山红树》,实为没骨之祖。此图约略似之,癸卯(1963年)六月既望。蜀郡张大千爰。”
这首题诗,说出个大千本人对青绿没骨的见解是超越董其昌。1949年作,一样取名《峒关蒲雪图》,画的题款,可以说是大千对青绿没骨山画的总结表白。“此吾家僧繇也,继其法者,唐有杨升,宋有王希孟,元无传焉,明则董玄宰,戏墨之余,时复为之,然非当行。有清三百年遂成绝响,或称新罗能之,实邻自郐,去古弥远。余二十年来,心追手写,冀还旧观,斯冰而后,直至小生,良用自喜。世之鉴者,毋乃愕然而惊,菀尔而笑耶。己丑(1949年)润七月廿七日爰。”得意之色溢于言中,更巧妙的因与张僧繇同姓,引用唐代李阳冰(721-722年)对秦李斯(?-前208年)的篆书继承,自诩成就,视董其昌、华岩(1682-1756年),不足观也。受到董其昌笔下每每说“吾家北苑(董源)”的意念,姓张的大千则是两个:“吾家张大风(飌)”、“吾家僧繇”。唐之“吾家僧繇”,比董之“吾家北苑(董源)”更古了,连追溯祖先也要调侃一番。
张大千的见闻极广,见过张僧繇和杨升的画作或传称的作品,吾人不必置疑,然就今人容易得见的诸作,一是和存世的董其昌《秋山红树》对比,而更令人想起的是敦煌320窟盛唐《日想观》山水,必是大千所熟悉的。董其昌虽云“没骨山水”,画来还见树干有勾勒圈叶,山有皴法,赋彩犹是清雅,张大千更是浓重,直接施朱敷白,涂青抹绿,已然如壁画的重厚,已然非“没骨”一法所局限。
大千晚年的泼墨、泼彩为世所重,甚至是被认为臻至化境旷古未曾有的自我创作。对此,张氏强调来自唐人王洽(四世纪前半)的泼墨法,《云山图》自题“元章(米芾1501-1107年)衍王洽破墨为落茄,遂开云山一派,房山(高克恭1248-1310年)、方壶(约1301-1378年后)踵之,已成定格。明清六百年来未有越其藩篱,良可叹惜。予乃创意为此,虽难远迈元章,当抗身玄宰。”又是与董其昌对垒。
(六)结语
清代诗人赵翼(1727-1814),名句(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山代有才人出”,“两文敏一大千”隔世交锋,还是如是观。有为者,不必叹“既生瑜何生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