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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论说

为霞尚满天

赵延年晚年力作《逐日》《我的太阳》赏析

  今年适逢木刻家赵延年先生诞辰95周年逝世5周年,谨以此篇作花环敬献导师。

  赵延年先生14岁考入上海美专,17岁步入社会,以其才思敏捷被称为“最年轻的鬼才”,又以其漫长的艺术实践与巨大影响,荣获“中国新兴版画杰出贡献奖”和“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在各个时期赵先生均有不同凡响的代表作品,这里仅就其晚年的《逐日》《我的太阳》两幅略作阐述,与大家分享。

  《逐日》作于1992年,内容典出《山海经·大荒北经》,上古神话故事。巨人夸父追赶太阳,吸干黄渭两河之水仍最终渴死,丢下木杖后成林木。赵先生此作所表现的就是夸父冒烈焰奋不顾身地冲向太阳的精彩瞬间。面对夸父,我想起罗丹雕塑的《行走的人》,以及法国作家雨果那句“我前去我前去,我并不知道要到哪里,但是我前去!”虽然罗丹有意去掉人体的头部和两臂,仅存躯干和迈开的双腿,用以表达人类的壮美、力量和不屈精神,却形象地印证着雨果所言,以内在的精神力量,努力去超越自然力,揭示出人类在世上的存在价值。

  赵延年先生的《逐日》,也同样体现这种精神,在艺术表现上,取得异曲同工之妙。夸父是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他向着太阳不停留地奔跑着,不顾一切,包括生命!赵延年先生用大平刀痛快流畅地铲刻出直刺的阳光,倾倒的身躯,灼热缠织着焦渴,这种平刀刻痕,是在精神性的必然中所产生的抒发性的偶然,可以说是连他自己都不可能重复刻作的,再加上黑白撞击的力度,使画面的感染力达到饱和,主题升华到顶点。

  纵观赵延年先生的晚年作品,可以看到其中的叙事性和写实意味有所减弱,而逐渐倾向于通过隐喻和象征手法,朝着关注心灵世界,关注人生命运等方面转向,以画作表达内心的写照,寄托人类生存的意义。这类作品还有如《地火》《野草》等,火焰和幼苗等形象脱离具体情节和场景,着重于精神喻意和表现,欣赏画作实则为作者与读者的对话与共鸣。而《逐日》一作,那耀眼又震撼人心的强光,更使得作者的意图、观者的目光,与主人公瞬间熔为一体。此时,一切的手段、形式、恣肆的刀痕,偶然与必然……似乎统统地隐退了,那不可磨灭的强烈印象和余音绕梁的感染力凝结为“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干”的悲壮境界。

  鲁迅研究学者孙郁先生论及《逐日》一作,“热浪与力量,人的不屈和果敢以及周身的豪气可以说是一曲千古绝唱,那是一个多么灿烂的画面,在黑与白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在不可能与可能之间,人的无穷力量和智慧在此诞生了。”极是准确和恰切。

  《我的太阳》作于2006年,这幅作品的创作契机,我并未和赵先生讨论过。依我的猜想,此作与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不无关联。歌词作者卡普鲁,受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诗句“是什么光从那边窗户透出来?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中获得灵感而谱出的词句。

  而赵延年先生则以浪漫的想象力和极度的抒情手段,诗化了“我”与“太阳”的对应关系。极简的空灵和大面积的亮度,使画面旷静无边——压得低低的地平线、些许浮云、小小的人物展身振臂,其余所有的空间留给了半轮喷礡上升的太阳,以及四射的万丈光芒。

  对这幅作品,赵先生有过一段表白:“太阳光照大地,万物在它的照耀下茁壮成长。千万年来,太阳就是这样照耀着大地而且还将这样照耀下去。面对太阳、大地和大自然的万物,一个人,显得是那样地渺小。

  然而,只要这个人心中充满希望和阳光,全身心地拥抱之,就必将自立于世。

  人,应以此为荣,以此为自己骄傲!”

  我们可以将这段话当做解读此幅作品的密码,不断品读和回味。

  2003年,赵先生举办“八十回望”个人作品回顾展,我在综观他六十多年的艺程后,曾将其技法特点概括为如下几条:一、“黑白”贯穿始终;二、刀法从精细写实的三棱刀转向具有大写意韵味的平刀;三、材质从紧密的梨木板转向较为松脆的白果等板材;四、从反像实印转为正像透印。

  以上两幅作品,正是充分体现画风转向的综合实例。而更重要的转变是,他不再受某些物象的羁绊,从“所见”走向“所思”,从感受立意走向合理的思维推测。在开放的想象空间中自由整合画面,将个体的“人”提升成为符号化的精神形象,立足不乏理性的人文角度去歌颂人的内心世界。《逐日》和《我的太阳》中,人物都置身于阳光之下,画作仿佛是在颂唱着隽永的人性咏叹调和抒情诗,启示着人们敞开胸怀,让太阳的光芒笼罩身体,穿透心灵,去领受命运的主宰,去谱写生命宏伟的交响诗篇。而无论是从片刻到无限,还是从静谧凝止到喷薄出发,赵先生刻画的“人”都是英雄气概和史诗气质的概括和象征。

  中国版画家协会原主席李桦先生曾称赞赵延年先生“刻出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纪,表现中国民族智能最高点的标本。”回顾赵延年先生的“刀木人生”,当已达到王国维所谓之三种境界之大成者,病重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木刻创作。

  宋词人柳永有言:“到了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在经历了人生种种磨难后赵先生尚能以作品去讴歌人生,激奋人生,实实在在做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他所有留下的宝贵作品,即为一种时代和人生精神的缩影。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美术报 论说 00018 为霞尚满天 2019-04-06 美术报2019-04-0600010;9805323 2 2019年04月0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