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写作，除却捕捉灵感，还在于有奈无奈。

　　如果你掉进了黑暗里，你能做的，不过是静心等待，直到你的双眼适应黑暗。

　　贝多芬当年曾在饭店废纸上写曲谱；郑振铎的日记许多写于案头台历纸背，或废纸片上，也由于幅面所限，文字多短小凝练、简明扼要。纸片写作，除却捕捉灵感，还在于有奈无奈。

　　“文革”时期，上海文化界的著名人士施蛰存、陈巨来皆因年岁较高，被关同一牛棚。大雾弥漫，日月无光，此时的陈巨来感到来日无多，遂决定将自己所见所闻逐一记录。白天写检讨，夜间于昏暗油灯下追述往事。正规纸张用于书写检讨，只得捡拾别人丢弃的烟盒之类，捋平压于枕下，应了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的一句：“如果你掉进了黑暗里，你能做的，不过是静心等待，直到你的双眼适应黑暗。”文稿既成，陈巨来将其郑重托付给施蛰存保管，一则请其润饰文字，一则因其海外关系广泛，待有朝一日或可出版。

　　生而为人，务必善良，而二人恰是人品学识皆高者。在人人自危、人人设防年代，为了一口狗粮，到处乱咬者不计其数；在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失常中，却能坚守底线，依然故我者也不乏其人。此间，察其主义，观其言论，而引为同道，两位老派人物心照不宣地坦诚，心知肚明地默契，且能相互砥砺、暗自支持。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周黎庵至施蛰存处，见此文稿很有兴趣，遂拿回细阅。陈巨来者，辈分高、才情足，所交游者，袁寒云、溥心畲、吴湖帆、张大千、陆小曼、吴昌硕、吴待秋、冯超然之属，卓然大家，其余艺坛文坛同学辈，当时了了者，后来皆享大名。以白描笔法，所录无外这些人物之艺事雅事、糗事馊事，或亲历，琐碎杂谈，或途说，前朝往事，此间披露，令人蹶倒，寥寥数语，人物性格即已跃然纸上。

　　如记沈葆桢之后沈剑知：“三反五反时，谢稚柳犯了错误，成十大老虎之一（见报者），竟致五花大绑，绑上舞台，宣判缓刑三年时，沈前据第二排座，频频起立拍手大呼以耻之。”直言冒鹤亭之子冒孝鲁：“孝鲁好色之登徒子，亦惧内之大王，但只要避了河东狮，艳闻逸史，层出不穷。”感叹其在霜风凄紧、关河冷落状态下，而能心止如水，波澜不惊，真乃现代版的《世说新语》《儒林外史》。其行文轻快、叙事老到之外，阐述思想，尖锐品评，更因其中涉及诸多隐私，不敢贸然面世。直至1999年，陆灏从施蛰存处取过手稿，在其主编的《万象》杂志上连载发表。岁月荏苒，此时包括陈巨来在内的故人，皆已远去。殊料此文一出，杂志一再加印。

　　十年后，书稿终以《安持人物琐记》之名结集出版，自是蜚声士林、流播至广。陈巨来也因此书的出版，重获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