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流露与风格模仿
■陈建军
从艺术史角度看,当一种风格样式,远离人的真实思想与感受,仅仅成为时尚与潮流,不再有现实批判性,不再表达艺术家个人的真实思考与真实感受,它就会变得肤浅、苍白、虚伪。
之前去中央美院美术馆看了意大利雕塑家布鲁诺·瓦尔波特的展览,他的作品题材都是当下的少男少女,面容青春,表情温和、内敛、沉寂,木雕无言,似乎又蕴含了千言万语,每一寸木质的“肌肤”都仿佛有着真实的生命气息。尤其是最近完成的以中国少女为模特的作品,那种楚楚动人、含羞带雨的神态,我还很少见到中国雕塑家做得如此贴切、不隔。他的素描手稿也很精彩,没有帅气的程式化的线条表现,而是精心、敏感甚至有些笨拙,纸上描画一如他在木上雕琢,敏感而精到,形体线条灵敏细微,油画棒画出的明暗色痕是精神的、情感的而不仅仅是形体结构和明暗关系,那些不帅气、不流畅,甚至有些磕磕绊绊的线条,正是画家精神状态的真实表达,是画家精神气息流动的痕迹,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不得不止,它与画家的精神状态同步,非常真实,一点都不隔,唯其真实可感,才会令观者的心灵受到触动,并引发长时间的回味与思索。
把雕像做得真实,当然要有极高的技艺,对于专业人士而言,却也算不上什么难事,难就难在作品精神气息的传达,曾经见过一些做得不错的写实雕塑,生活气息很浓厚,职业、表情、时代气息都很具体生动,情绪表达也很贴切,但总感觉没有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雕塑那种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中国雕塑也有很多卓越的先例,像霍去病墓雕塑,北朝隋唐佛雕,昭陵六骏,宋祠彩塑……都有超越具体个人的形而上的时代精神气息,一股清流,沁人心脾,荡气回肠,以此评价当代雕塑作品,标准似乎有点高,但瓦尔波特的作品确实有超越个体的富于当代性的精神力量,这也许与他的家乡——拥有四百多年宗教木雕传统的意大利北部小镇格勒登有关,那种深沉静穆的宗教雕像,一旦与现代意识、现代人的情感成功融合便会焕发出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
在美术馆二楼,是林岗先生个展,作品以写生为主,包括林岗先生上世纪50年代留苏作品和回国后的写生作品以及80年代以来的抽象作品。
客观地说,林岗先生在他们那一代画家中,不管是留苏的还是国内的,都属于佼佼者。苏派油画学得非常地道,鲜明酣畅的色彩表达与率真抒情的画面表现,意象化的造型与表现型的笔触,画面“写”的意味非常浓厚,在那个时代算得上出类拔萃,今天看来也饶有新意。改革开放后,当大部分中国艺术家还沉浸在伤痕美术、寻根美术之时,林岗先生已经开始抽象绘画的探索了,它的抽象作品,笔法苍劲,色彩浑厚、丰富,构图严谨,画面富于张力,画面形式感很强。
然而,与瓦尔波特的雕塑、素描对比来看,林岗先生的作品在精神上、感觉上有点隔,和人的内心情感贴得不近,更多的是愉悦眼睛,处于审美感受的表层,比较外在,这不是林岗先生个人的问题,这是时代环境给中国艺术家造成的局限。
林岗先生生于1925年,对比一下与他年龄相近的世界其他艺术家,塔皮埃斯、阿里卡、博伊斯、弗洛伊德、培根、科尔维尔、洛佩斯、罗斯科、里希特、霍克尼、赵无极……虽然这些艺术家成长环境各不相同,绘画风格更是迥然相异,但他们都是从自己的个人感受出发,他们的作品都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情感与真实思想,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人的真实的生存状态,所以虽然语言不同,文化背景各异,他们的作品依然强烈震撼我们的心灵。
反观这一年龄段的中国艺术家,他们学习艺术之初,不是依从自己的真实的心理感受,寻找适合自己的艺术表现语言,而是所有人都在学习一种风格样式——即所谓“苏联现实主义风格”,这是一种官方钦定的审美样式,一切都服从政治指令而非基于个人情感的真实表达,在这种模式下学习,虽然也能具备一定的写实造型能力和标准的画面形式语言,但反映的是大众的公共审美趣味,而非艺术家个人情感的独特表达。即便如林岗先生这样的优秀艺术家,在这个模式框架下,也很难找到自我,以致林岗先生的抽象绘画探索,也更多的是在绘画语言范畴之内,而非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几代中国艺术家被隔膜于真实思想与真实感受之外。
从艺术史角度看,当一种风格样式,远离人的真实思想与感受,仅仅成为时尚与潮流,不再有现实批判性,不再表达艺术家个人的真实思考与真实感受,它就会变得肤浅、苍白、虚伪,比如清代“四王”流派远离真实感受的临摹与堆砌,18世纪法国洛可可艺术的浮华与矫饰。
尤其是当某一种艺术风格被认定为唯一的标准,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比如文革中的“红光亮”美术与“八个样板戏”,今日朝鲜的“万景台美术”。在这种环境中学习成长的艺术家,确实是“腌过的蛋”,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思想,真实的艺术感受力被阉割、异化了,你还指望这些艺术家能孵化出活泼泼的动物吗?
所以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接受中国艺术教育的艺术家,像尚扬先生那样突出重围、自成面目的智者,实属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为时代大潮所淹没,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