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三种
■徐建融
这里所讲到的“学问”,专指书本上得来的学问,而不是指生活阅历中得来的学问。事实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获得学问的途径并不限于读书,这也是许多“素不闻诗书之训”的卑贱之人,比之某些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更有学问的原因。
而由读书取得的学问,因读书方法的不同,又有三种不同的形式内容。
第一种学问称为“知识”,缘于读书人的博闻强记,将所读之书一一记于心中,好比今天的“百度”搜索,前人则称作“两脚书橱”。这一方面源于他的记忆天赋,能过目不忘,另一方面也因为他的死读书,死记硬背,反复读上十遍,将一本书倒背如流。
第二种学问称为“学术”。这个“学术”,不是传统语境中的学术,传统语境中的学术,指形而上的学也即知,与形而下的术也即行的合一。而今天所讲的学术则专指学术研究,做学术研究的论文、专著。读了一本书,从片言只语中探微索隐,旁征博引,把它的深奥意思阐述出来。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明白的事情弄糊涂,不深奥的东西弄深奥,不重要的现象搞得非常重要。例如,《庄子》这部书,郭象读了之后就觉得里面有许多内容,十分重要,又十分复杂,一般的人看不明白,就写了一部《庄子注》,“识者云,曾见郭象注庄子,却是庄子注郭象”。又如杨雄,写了《太玄》、《法言》,研究经,苏轼以为不过“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 。
第三种学问称为“学养”。读书观其大略,“不求甚解”,但能把书本上的学问,自己所理解的,贯彻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行为中,自己所不理解的,则任其不理解。
这三种学问,当然各有好处,也各有不足。任何人,要想取得一种只有好处、没有不足的学问,是不可能的。例如,今天中央电视台“诗词大赛”上的选手们,唐诗宋词的学问,在他们而言表现为知识。其知识储备量之丰富,即杜甫、苏轼,肯定也是不如的。今天研究唐诗宋词专家们的学问,则表现为学术,无论宏观的研究也好,个案的研究也好,比较的研究也好,一部又一部的学术著作,无数篇的学术论文,用以取得硕士、博士的学位论文,副高、正高的职称著作,或国家重大社科研究课题,都做得非常精严高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困扰人类的重大问题,填补了大量人文学科中的空白。但它们讲了些什么?我们全都不知道,甚至连他们著述的书名、题目都不知道。
然而,学养是什么呢?以老庄的学问论,讲学术,苏轼肯定不如郭象、陈鼓应,因为他所谈的老庄,任何一篇都不具备学术性,更通不过哪怕只是学士的学位论文。但他有老庄学问的学养!讲文史的知识,仅以《东坡题跋》中,他引用的典故就多有出错,如其《题鲁公帖》,引偷斧人的典故,以为出于《韩非子》,实出于《列子》;《书四适赠张鹗》引《战国策》四方,只是对了两方“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而错了两方!诸如此类的知识硬伤,不胜枚举,但他的文史学养,我们又有谁能及得上呢?我们能因为他的没有学术、疏于知识,而认为苏轼没有学问吗?
过去,启功先生写了一篇《千字文》的学术论文,试图弄明周兴嗣究竟是写了《千字文》这篇文章,再去搜索王羲之的相应书迹?还是先有人供给他王羲之的千字书迹,再联缀为《千字文》的文章?洋洋洒洒,万余字。但结论是什么呢?还是不明白!但他自己很得意,认为把这个问题梳理清楚了,正好有朋友来访,便给他看,说是我把这个问题厘明白了。朋友看了之后问他:你花大力气写了这篇文章,有什么意思呢?启先生恍然惊悟,自己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啊!便在发表时把朋友的这段提问和他自己惊悟也写到了文章最后。启先生的这篇《千字文》学术论文,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知其不可解,解矣。免得后人再有好事者去纠结这个无解的问题,还是有价值的。而我们的大量学术论文,因为没有学养,所以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学术价值的。反之,潘天寿的《听天阁随笔》也好,钱松岩的《砚边点滴》也好,虽然都没有什么学术性,但因为有学养,所以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当然,这里所讲的“学术”价值,是指传统语境中的“学术”,而不是指现代西式语境中的“学术”而言。
(作者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