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古与幽怀》后记
■张鹏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傅抱石是人所共知的不世之才,他的学术与艺术,包蕴宏富,巨峰嵯峨。本书的主题——人物故实画仅为其艺术堂奥之一隅。他笔下那些清迈尘表、孤标高冷且性情醇酽的六朝人物,令深被多年魏晋文史滋养的我顿生无可名状之亲谙与耽恋,旋即化为“乃为真名士”的无限钦迟。人文研究应是本乎心灵的,虽有客观理性矩矱,但究其内里,难拒情感的起伏明灭。在展览和画集上反复观看他的一帧帧画作,读解他上百万字的画史著述,一个血肉鲜活、言隽神朗的傅抱石渐渐映现在我的耳目之畔。天纵逸才的禀赋,笃志向学的品格,慷慨重友的怀抱,等等这些都令我心向往之。困窭出身的傅氏在30岁之前没有骄人的学历和光耀的师承,全赖勤勉自砺支撑一膺问学逐艺之志,及至负笈东瀛投东方艺术史名儒金原省吾门下才终得学脉有归。读毕傅氏致金原先生的几通信札,言辞间那种饱历寻道无途之苦闷后幸得名师知遇的狂喜和激动与我十数年求学路上的感慨何其相似!我还感动于傅抱石在其石涛研究中沉浸的那份两个灵魂同行同驻的专注与深情,逾越了任何时空和形式。他说“忆乙亥、丁丑间,余片时几为上人所有,此中一言一字,固与上人清泪相揉,然就余言,爱惜何异头目”(《石涛上人年谱·自序》),从某种意义上讲,研究者与研究客体的关系真应如是。另在《大涤子题画诗跋校补·自序》中切切言之:“余浅学,非敢踵二百年前之伟绪,自度对大涤所抱之敬仰,所费之精神,尚可慰藉。得为是举,实无量幸。”初读此文时我便在页边悄然写下:“俟余之傅氏研究文章既成,亦可依此举言:‘自度对抱公所抱之敬仰,所费之精神,尚可慰藉。得为是举,实无量幸!’”今录于此,不胜感怀。
“希古与幽怀”,本是当年思度的博士论文主标题,后因力避文学化,便舍掉了。而今重拾作本书的题目,颇感允当。没有什么词比“希古”更能描述傅抱石亲近古人的心境了。而在其文其画中蕴藉的那种恭雅而深邃、静默且沉雄、细腻又悠婉的情愫,恐非“幽怀”不能概括。傅画之古意,近代以降难觅其匹,人物故实画尤如是。他在《国画古今观》中还讲到“美术应该是清高的,不食人间烟火,始足以抗心希古,扢扬清标”,可知这种充溢着高贵的“超越性”与民族精神品格的“希古”,也堪为他的重要画学思想。我想,欲求穿越历史的烟云和层累的阐释,而靠近一个真实而丰富的生命个体,并与之从容对语,实非易事。循此逻辑,任何一项有关历史人物的研究无非是完成一场以个案主体为核心的自圆其说的叙事,并在这一过程中寻觅和检视研究者自我生命的栖住之所。只要闻获了这一声我心与笔下古人缓应的合鸣,遒劲驰骤的壮歌也好,缱绻低徊的婉曲也罢,似已足够。“希古与幽怀”,是写抱公,亦是自观自说。
深深感谢我的恩师郎绍君先生。自读博入门至今,我之做人、做学问时刻不离先生的关怀与勖勉。先生待人亲和,论学徐徐道来,慈爱的神情与朴素的话语中挺拔着关乎做人与为学的求真精神和恭严立场。本书交稿之前,先生又不避劬劳,花大量时间再次通读了修订后的书稿,并赐下序言和书名题签。春秋往复,与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凝聚心府,师恩浩瀚,郎先生待人行事之仁厚与治学撰述之谨肃让我等后学受益终生。
笔者研究傅抱石,是在若干前辈优秀学人的学问基础上进行的。叶宗镐、陈履生、何怀硕、林木、万新华、张国英(台湾)、前田环(日本)等学者都做过重要的学术工作,他们的文章著述,成为我深入研讨傅氏的门径与基石。感谢所有一直提携和帮助我的师友们,彼此鼓舞的知己兄弟们,都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力量。今日看来,傅抱石研究已成为20世纪中国画史的重要场域之一,而越是深入走进他的世界,就愈发察知他的深宏和博赡,越觉得与之成就和价值相比,今天的傅氏研究还远远不够。这也昭示出笔者这份研究再度延展的可能。期待与诸位师友同道一起,将傅抱石研究拓涯扬波、踵事增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