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火而生
柴烧器皿经历了怎样的“冒险”?
■苏旭
Kissing the Fire(吻火),语出徐志摩,因其好友梁遇春的一篇文章而得以流传。文中写道:人世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的光辉,数十年的光阴就在计算怎么样才会不上当里面消逝去了,结果上了个大当。他却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散文家梁遇春将命运比喻为轰轰烈烈的火焰,赞赏徐志摩有这样“吻火”的人生态度,对人世的悲欢、自然的美景、日常的琐事保持着一份惊奇,时刻怀有投身其中冒险的热情。
提到“吻火”,是因为一次在赤枫阁看许超奇、袁存泽烧柴窑时,我问过他们一个幼稚的问题:你们坚持烧的柴窑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古人烧窑,不都是用的柴火吗?“那不一样,古人的确用柴火,但他们也用匣钵,烧制的时候器皿是不直接接触火的。”我方才明白,当代柴烧是要让泥与火真真切切地接触,让坯体彻底暴露于火中、投身于火中,当火焰不断以各种形态从坯体表面流淌而过,便会在器皿上留下各种痕迹。这样的柴烧器皿不正是“吻火”?
或许是出于偶然,先祖发现经由烈火烧炙后的泥土坚硬致密,便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现象发明了可以盛装食物的陶器。在漫长的变迁中,从陶器到瓷器,从原始青瓷到各种不同釉色、不同风格的器皿,是人的智慧带来的技术进步,让物的世界有了更多的可能,同时,也是人的精神追求让物的形态愈加丰富多彩。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平衡、完美是一种理想境界,理想的陶瓷器皿应该拥有纯粹的色泽。而火的流动、窑内气氛的不断变化,以及木头焚烧时产生的灰尘沾染会让陶瓷表面呈现出多样性的变化,不可能烧制出釉色纯粹的器物。于是,聪明的陶工便发明了“匣钵”:将坯体放入匣钵再进行烧制,便可隔绝坯体与火焰、烟尘的直接接触,烧制出的器皿色泽才有可能接近纯粹。
曾经,匣钵代表着技术进步,釉色纯粹的陶瓷可谓是人类依靠技术进步实现的一次精神满足。如今,随着科学的发展,电窑、气窑出现,烧制出釉色纯粹的器物已不再困难。用惯了纯白、纯青的器皿,便以为那就是陶瓷原本的面目,却忘了在发明匣钵之前,当泥与火热烈相吻时,会诞生一个如何奇妙的世界。
当代柴烧正是一次回归,回归到泥与火相遇的最原初的时代。那时候的人们还未能掌握世间更多的奥妙,他们发现自然、顺应自然,并不奢求改变自然。他们让泥与火直接而激烈地交织,自然的伟力便以各种形态映射在器物表面,偶然天成。但这又不是简单的回归,当人类掌握了更多自然的奥秘,便要试图握住自然之火,让它以人类期望的方式在器物上流动。山峦、林木、江海、流云,柴烧艺术家像巫师般驱使着火焰,化腐朽为神奇的,终究还是人的智慧。
一场柴烧就是一场冒险。包裹着厚厚保温层的窑炉散发出滚滚热度,烧窑的年轻人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拉开窑门,做出一个掷铁柄的动作,把木头扔进熊熊燃烧的窑炉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烧一次柴窑需要连续不休地几日几夜,这样高强度的劳作却未必能带来丰硕的成果,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开窑的日子往往在惊喜中伴随着遗憾。
有些器皿在烧制时不慎黏连到了一起,有些炸裂了,还有一些经历了烈火的烧炙,却在开窑的一刻风惊(因降温过快而导致的开裂)……最终,一窑下来,几乎三分之一的器物都有了瑕疵。然而,正如梁遇春所说,若因此而不敢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火焰,又怎能获得更大的光辉?始终算计着得失利弊,便看不见火光之后的遍地春花……在这场人与自然的合作与较量中,不断冒险、不断尝试,若那些人力所不达之处体现出了人的局限,便不断试图突破局限。这便是吻火的精神,在我看来,正是柴烧的精神。
亲身经历了烧制过程的这一窑器皿,带给我们太多惊喜。在此挑出了一些最为精彩的与大家分享,并以“吻火”为它们命名。面对它们,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它们自成风景。我们甚至能够想像,它们是如何在熊熊烈火中获得生命,从最初黯淡的泥土,变幻成眼前的万千景象。
其中几只方杯,制作者使用两种泥土绞胎成型,烧制出来好似小轩窗外的疏影横斜,我们便称它们为“影”。公道杯和茶壶表面则没有上釉,直接以坯入窑,烧制出来背火为赤、迎火为痕。这是柴烧器皿的另一番奥妙:迎火面温度高,落灰缤纷便可形成天然的斑驳釉痕。所以,几只公道与茶壶,我们叫它们“痕”。希望这些吻火而生的器皿,能为你的生活增添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