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淡”
■何光锐
傅雷先生在他的《观画答客问》一文中曾提出——“……一见即佳,渐看渐倦:此能品也。一见平平,渐看渐佳:此妙品也。初若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而愈爱:此神品也,逸品也。”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酸甜苦辣咸,甜的吃多了想吃咸的,辣的吃多了想吃酸的,任何单一或浓烈的滋味,都会让人倒胃口。梁山泊好汉们总是叫嚷“嘴里淡出个鸟来”,然而真让他们连续吃上一个月的肉,恐怕也受不了。比起膏粱厚味,粗茶淡饭反而更可以让人久耐。
或许审美上的确有着一定的“阶级性”,文人骚客似乎对“淡”字情有独钟。大书家欧阳询有名的《张翰帖》,书写内容是《世说新语》里关于西晋才子张翰“莼鲈之思”的轶事:“张季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一碗莼菜羹可以让人弃官归里,足见“清淡”之魅力。叶圣陶先生也写了一篇题为《藕与莼菜》的美文,其中专门对莼菜的魅力作了解释,“(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是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
清人陆次云论茶曰:“茶真者,甘香兰,幽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股太和之气弥留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无味之味,乃为至味。这让人很自然地联想起“无法而法,乃为至法”、“无为而无不为”这些相类似的玄妙说法。仔细想想,中国饮食文化中的那些珍贵食材,比如海参鱼翅燕窝,基本上都是“无味”之物。正由于自身之淡,故能吸收、接引、包容、调和其他滋味。
当然,这里所说的“淡”,和“无味之味”,并非像白开水那样的毫无内涵,而是强调其韵味之素朴真淳。
北宋文豪欧阳修十分推崇好友梅圣俞的诗,认为其妙处在于“淡”——“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齑”。“淡”,所以能“真”;“真”,亦所以能“淡”。“大羹”,是不需添加调料来提味的。他还用另一个比喻来描述自己对“淡”的感受:“ 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
苏轼与其侄书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对于在诗歌上“开千古平淡之宗”的陶渊明,他的评价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
平淡天真乃艺术之至高境界。由纤浓绚烂造于朴素平淡,不仅是艺术家个人艺术生命的成长规律,也是任何一个艺术门类走向高级阶段的必然现象。这一点在中国山水画的发展中表现得尤为鲜明。由奢靡娟妍的宫观山水,渐入萧散简远的“荒寒”之境。由金碧青绿的工笔设色,变为皴擦点染的水墨渲淡。
五代的董源,向被奉为“南宗”山水画的开山鼻祖。米芾认为其风格“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并曾盛赞曰:“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而元代的倪云林,则将这种平淡萧散的风格推到了一个极致。
明代的董其昌,一生追求“古淡”。他把“古淡天真”作为对“士气”、“书卷气”的具体描述与评判标准,并且将“古淡”由绘画的意境、风格延伸到用笔上,认为生拙、简淡是技法的老到成熟,乃技与道合一之境界。
“淡”,所以能久,能远,能简,能古,能静,能质朴,能平和,能自然,能微妙,能隽永。所以,有平淡、冲淡、简淡、古淡、疏淡、清淡、恬淡、幽淡、散淡。
强烈之风格、浓郁之滋味可以吸引人于一时,却也容易令人厌腻与“反胃”。 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于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苏辙在《老子解》一书中对这句话进行了深入的演绎:“作乐设饵以待来者,岂不足以止过客哉?然而乐阙饵尽,彼将舍之而去,若天下不知好之,则亦不舍之也。”妙的是最后那句话,“不知好之,则亦不舍之也”。这正是傅雷所说的,“一见即佳,渐看渐倦”,“一见平平,渐看渐佳”。含蓄质朴,方能持久,“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那么,如何能“淡”?“淡”,其实是对浓烈的超越,比其他风格滋味更为丰富而中和,因而恰恰是简单与贫乏的反面,正如白色是所有色彩的综合。表现在艺术创作上,“淡”乃“大巧谢雕琢”,是对各种规律技巧的和谐统一与自由驾驭,历经千锤百炼而后达于炉火纯青。所以梅圣俞自己也感叹:“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
当然,任何风格的产生,离不开天性,以及后天的陶养。能够理解并追求“平淡”的境界,首先需要胸次之高旷,志向之高远,心灵之高洁。古人云:“人淡如菊”,乃以菊之朴实高华,比拟那份遗世独立的从容与超脱。
古人云:“非淡泊无以明志”,是矣。但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非明志,亦不足以淡泊也。
假如跟那些私欲旺盛的人,奢谈什么“平淡”之妙,难免会遭到他们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