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书画鉴定家”
■王永林
自古代有书画收藏开始,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中国似乎还没有“书画鉴定家”这个职业。这个职业的出现,是由于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重大变革,让大量重要的古代书画艺术品成为公共财产,国家建立了众多的文博机构来进行收藏与展示,这就需要对这些来源极为繁杂的古代艺术作品,进行一次真伪优劣的鉴别品评,因而产生了这样一个体制内的工作,并由此奠定了中国书画鉴定这门学问的理论基础与体系。一开始,也可以说这是对当时国内高水平顶级书画鉴藏大家的一种荣誉称号。不管是国家文物局最早于1962年4月开始的张珩、谢稚柳、韩慎先三人古书画鉴定组,还是后来1983年6月开始的谢稚柳、徐邦达、启功、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建筑历史学家)、谢辰生(国家文物局协调小组工作人员)七人古书画鉴定小组,都是如此。
而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年那些高水平的顶级书画鉴藏大家,都已仙归道山,因此,现在的所谓体制内的“鉴定家”,则已完完全全成为了社会化分工的一份工作,称他们为文博机构的“研究员”,可能更为合适。所以,国家规定他们的职称为“研究馆员”,中国实际上又回到了没有体制内“鉴定家”的时代。虽然,国家文物局仍有“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的称谓,但与当年的那些老一辈“鉴定家”相比,真不是一回事了,因为,要成为当年前辈那样的“鉴定家”的前提,自身必须是“鉴藏大家”,在这点上,其人与“藏”有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标准。
在上世纪出现“书画鉴定家”这个职业之前,中国在书画艺术品收藏方面,只有“收藏家”,高水平的则称之为“鉴藏家”。因为,收藏是小众、非常个人化的一件事情,即使皇家的收藏,也是皇帝个人化的事情,他最多是安排一两位精通书画鉴别的“书画博士”,如米芾、米友仁、柯九思等当当参谋而已。故往往收藏者就是鉴定者,藏与鉴是密不可分的,毕竟掏钱的决定要自己来下。当年获得“书画鉴定家”荣誉称号、说话一言九鼎的张葱玉、谢稚柳、徐邦达等大家,以及他们的前辈近代鉴定巨眼吴湖帆、张大千,本身都是顶级的“书画鉴藏大家”。而今天,非体制内的,在民间能真正被公认称为“鉴定家”的,其实也都是“鉴藏家”。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书画鉴定这门学问,或者说书画鉴藏这件事,是知识、经验与逻辑思维的综合体。知识,包括书画知识、传统文化知识、社会知识等等无穷尽的学识修养;经验,则主要是指市场一线买卖的实战经验和对历代书画名家作品实物大量阅读比较的经验;而逻辑思维,则是说要有整合知识与经验都朝着正确方向去考虑、分析问题的一种能力。这其中,市场一线的实战经验尤为重要,因为,书本到书本的“掉书袋子”和凭自己的好恶来评说作品,与面对实物是否付钱的抉择,肯定不是一回事。宋人陆游诗云:“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顾随先生亦说:“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所以,古人就有“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之说。钱钟书先生也曾说过:“坐言而不堪起行者,其绪论亦每失坠而无人掇拾耳。”对于书画鉴藏来说,如果只是一味的“书生纸上谈兵”,逞“文士笔尖杀贼”之勇,而无以眼力杜赝纳真之能,仅仅成为“笔杆战士”,则会让人生出“自叹儒官拜将官,谈兵容易用兵难”(明王越《自咏》)之慨。
现在因为传媒的极度发达,人们发声的渠道与机会多了,特别是当今自媒体的出现,人人都有“麦克风”;以前严谨的纸媒,现今也是前所未有地异常随意与泛溢,学术性被大大地弱化;电视则几乎成为了造就明星的工厂,一时间出现了很多“敢说话”的、纸上谈兵的“鉴定家”与“学者”,颇有“学术繁荣”的盛世景象,而学术权威性却几乎荡然无存,留下的可能只有娱乐性了。初入鉴藏门径者,特别需要注意,理论家说起的“天下无敌”之语,与江湖打滚者常挂在嘴边的不求甚解之言,皆需选择性地来听。
我们知道,知识靠认真得法的学习可以得到,逻辑思维则要靠有好的悟性才可能具备,而经验就必须要靠市场一线的实践才能获得。这就告诉我们,要想在书画鉴别方面有所成就,那么在书画收藏上多下功夫则是必须的,因为这是这门学问中最重要的课程。舍此,成为评论家、研究员,去“赏”、去“品”,去“见仁”、“见智”是没有问题的,但却很难担当得起这一个“鉴”字,更不要说“定”了。当然,这三者虽分彼此,但却又是缺一不可的。没有“交学费”痛彻心扉的震撼,只有书本知识,或自认为是工作中学到的知识,常常也只能是雾里看花式的隔靴搔痒,去赏析评论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很难有一针见血的透彻见地,因为事不关己,则思维就会为之不同,此人性也。不过,光有经验,不具备专业知识也是白搭,常常也只能是瞎猫碰死耗子式的去玩玩而已。既有经验,也有书本知识,但不具备正确的思维模式,不能辨证地认识、看待和分析问题,只会凭自己掌握的经验与知识钻牛角尖,同样也是不行的。所以,才会有交了一辈子“学费”,仍不明就里,一无所“知”的人。
我们常说的书画之鉴藏,含有鉴定、品赏和收藏这三层意思。鉴,即辨真伪与明是非,以确定作品的或真、或伪、或存疑,也包括对于年代和递藏间是非的甄别。赏,即品评作品的优劣、高下;因为,即便真迹也有优劣之分,同一作者的作品亦有水平高下之别。藏,则指对作品的收藏、保护与流转、著录等。
真正的书画收藏,多是以个人喜好为主的,故情感色彩较浓;而品赏,多有主观的成份,可见仁、见智;鉴定,则必须实事求是,客观地面对所鉴之物。故收藏、品赏,专亦可,博亦无妨;而鉴定,则是专能精深,博难通达。所以,鉴定应该是一个专门的学问,这一行是难有全能冠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