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对这世上有龙深信不疑。在我的童年时光里，孤独而好奇，有时候抬头望向云层，总觉得云里深藏着天宫、二郎神和各路仙女，以及时时游曵于云层里的龙。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在小镇简陋而神秘的电影院看了动画片《哪吒闹海》，那龙腾于海域之上，云庭震荡电闪雷鸣的镜头尚有记忆。而2024年秋天，我见到了画家程澄所画下的九幅龙，每幅接近宣纸四尺整张，在我眼里就是一扇清末民初的瘦长的窗，隔窗相望，气象万千，恍若惊鸿。而我也终于知道，她所画的九条龙，开始在冬天来临以前腾空，首先和蔡志忠的画一起出现在上海中心观复馆珐琅厅，出现在“物华天宝”的师生作品联展上，接着又出现在上海中心大厦宝库一号珐琅厅的“极致东方美学大展”上，引起一片惊叹。

　　虚度了多年的时光，年有所长，饮过一些露水，经过一些霜雪，时光飞快得像一条白练。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龙。这是一种虚构的生物或者神灵，如果抬眼望，可以看到在遥远的日光稀薄的宋朝，一名叫罗愿的学者，在他的书案前写下了《尔雅翼》。他这样描述龙的形象：“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既然龙是鹿、驼、兔、蛇等多种动物形象杂糅荟萃而成，那么这是不是就是“九不像”，那么龙还怎么会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且历朝历代，那些画家们所画的龙，都是不一样的，都可以任意虚构的。当然，创新的画法和根据臆想的形象来作画，也是一种虚构。

　　中国画龙的历代名家，有三国的曹不兴，有东晋的顾恺之、南北朝张僧繇、唐代冯少正和吴道子、五代董羽、北宋松所、南宋法常、陈容、清代周璕、民国房毅、当代画家由龙。他们和作品一起排列有序，历经了时光的检验，而遥远的墨气仍然氤氲。他们所画的龙，也都各不相同，“汉唐时多呈兽形，宋以后渐变为蛇形”。比如曹不兴，以画技名列民间八绝之一，在孙权的宫中，成了一名宫廷画家。为讨好孙权家族画了幅《青溪见赤龙出水图》。但终究年代久远，他的作品无一流传至今。他本身以及他的画作，和龙一样，成为一种传说。而吴道子“则麟甲飞动，每天雨则烟雾生。”如此传神的画龙技法，是不是想要让龙真正的活起来。我相信艺术是有这样的力量，艺术的功力不仅在视觉上是吸引，而且能让人在内心中有感受。龙的形象在中国人心目中是祥瑞，在我心中却还有一种威仪。我渴望能见的，是雷霆万钧，云水欢腾之中的龙恣意升天的景象。

　　说回到程澄画龙，《九龙图》条屏，都是以工笔设色及晕染法创作的，当你站在这些巨大灵威的龙的面前时，会选择静默，甚至不允许周边众声喧哗。你总是觉得从纸上传来的是一种皇煌之气，是一种富贵与威严，是一种静中蕴含着力量的图腾 。而当在画前久久伫立，是不是能看到遥远的升腾的水气，和听到遥远的隐隐的龙吟之声。程澄笔下的九幅龙，全身纷呈金、黄、银、赤诸色，那种鲜亮的颜色，仿佛是清秋、暖冬、凉夏、温春，仿佛四季在瞬间轮回，集体呈现。这样的画色，让四季有了别样的颜色和生机，如同这翘首昂头的龙，生动万千，像盛唐时的仙乐飘飘的一场宫庭舞蹈。

　　程澄这套《九龙图》的设色，是她与个性息息相关的讲究，有自己的风格和门道。她所用的矿物岩彩，有藤黄、赭石、朱砂、金黄、青绿等等，不下数十乃至上百种类。设色敷彩繁复多变，却能在烟火般的绚烂中，见到繁华背后的素雅之气。作品集合宋元以来之宫廷院体画和文人写意画为一体，于画面中共同构成一种和谐，万千大美。比如《苍龙教子》，龙身以赤缇、朱草为色，“赤缇”寓意农忙精耕细作，丰收景象，“朱草”色是凤凰麒麟的背景色，具太平祥瑞气象。此外，《九龙图》每幅画面底部画有不同颜色的海水江崖纹，它表示绵延不断吉样含意，还象征着千祥云集。除了九龙以外，还有双鹿、锦鸡、喜鹊、寿带，四时花卉如牡丹、玉兰、海棠、蔷薇、月季、山茶、石榴、翠竹、绿荷、雪梅等，这些有着蓬勃之气的动物和植物，在程澄的笔下集合，并且全部动了起来，全部活了起来，全部呼啸着发育与生长。这真是一种笔墨赋予的生命，这真是一种生命该有的样子和力量。

　　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离龙会更近。因为叶公也是在陈旧的以前“好龙”的，因为龙的种种传说，也是从古代传下来的。回到此文中最初的认知，认为有龙和认为没有龙，这其实并不重要。到最后，我仍然要认为，龙是存在的。没看到过的，未必就不存在。就算不存在，只要你看到《九龙图》，你也终须相信，龙生活在世间，也许是图腾，也许是精神，也许是隐秘的生物，也许来自于外星球的一种力量。既然我们赋予了龙形状，那么就让龙飞腾；让水声汩汩，龙吟阵阵；让世界因此而静美，而活色生香，而灵动和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