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

　　读书做学问，是一件十分艰苦的劳作，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坚持不舍，摒除一切纷思杂念，一点一滴地、穷搜苦索地积累资料，研究分析资料；然后做出初步的结论。读书越多，积累越深厚，见解精确独到，才能有成就、有真实的贡献，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治学原则。有“京城第一读书人”之称的汪世清先生，在我所认知的师友中，就是这一类典范的学者。

　　清末民初，清初画家石涛和八大山人，一时声誉鹊起，风气所趋，士大夫竞谈“石、八”。这缘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艺术风尚。其后，由于石涛、八大的风格清新浑朴，与现代艺术倾向接近，于是这两位时代相同(约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身世接近(同是亡明的王孙)的天才巨匠，至今一直受到世人瞩目。上世纪初，画史家研究石、八的人渐多，单就石涛方面，黄宾虹、邓实编纂的《美术丛书》(民初上海神州国光杜版)，就收入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汪鋆《清湘老人题记》、程霖生《石涛题画录》等有关资料；其后，傅抱石的《石涛上人年谱》、郑拙庐《石涛研究》、李叶霜《石涛的世界》等相继问世。日本在上世纪20年代，就有桥本关雪撰写的《石涛》等著作。50年代末，石涛手写旧刻本《画谱》(旧称《画语录》)面世，研究石涛的论文更多；直到最近，中外有关石涛的著作，还是不少。石涛研究成为“显学”。

　　汪世清先生的这本《石涛诗录》，应是他长期搜集石涛诗作文献的结集，也是历来各家辑录石涛诗最多、最完善的一本。《录》中卷一为古体许95首，卷二为五、七言律诗，共153首，卷三为五、七言绝句217首，合共从中外公私收藏的石涛画幅中的亲题诗跋，清初以来书画典籍，清人诗集、别集、笔记、地方志等资料文献中，录得的石涛诗，一共465首。

　　本书最难能之处，还在于每一首诗均由汪先生亲自把诗的出处、写作年月，以及尽可能把涉及的时间、地点以及诗中有关人物与石涛的关系等，逐一考订出来。《石涛诗录》的后半部，是《石涛东下后的艺术活动年表》，这是有关石涛艺术生平的编年叙述，大部分是根据《诗录》按年份整理出来。在记述每年事略之后，逐段都加以有关内容的注释。《年表》末段，还附265条注释，抽丝剥茧，层次分明，便于检读。

　　《年表》之后是《附录》，内容分：一为《传、序、跋》，把石涛同时代至民国时代，有关石涛的传记、序文，及当时或后人在石涛画幅中的题跋，尽量收入《录》中，其中不乏鲜为人知的珍贵资料。二是《题赠》，石涛一生交游甚广，当代名流学者遗民(包括施闰章、屈大均、姜实节等)、高僧(旅庵本月等)、知友(梅清、李磷、八大山人)、官吏(博尔都，张见阳、曹寅等)与石涛诗文来往或为石涛题画之作，都一一收入篇中。

　　汪先生这本煞费苦心的著作，是以《石涛诗录》为纲，《年表》及《附录》为目，综合起来，石涛一生的经历、艺术创作过程、社会背景、思想生活的变化以至石涛的心境，都可从中逐一显现。近代学者提出“以诗证史”，汪先生的《石涛诗录》，可说是更进一步，作“诗史互证”的尝试。这不仅仅是提供较完全的石涛诗篇，以供读者单纯欣赏的一本著作，更是一本丰富精确的石涛史料，也是考据科学的新发展。我们可以想象，汪先生曾看过多少石涛书画，翻阅过多少清人著述，花费过多少抄录整理时间，才能完成这本学术性专著(我相信这至少要花10余年的心力)。这种认真细致的考据钩稽工作，不是急于求成的学人能想象到的。本文开头提到读书做学问，是一件十分艰苦的劳作，现在，从汪先生的治学功夫看来，确实比“杀猪”难得多!

　　石涛画册，海内外博物馆、鉴藏家及出版机构已纷纷刊行。而《石涛诗录》，是至今辑录最全、考订最勤、用功最深的一本好书。老朽有幸先睹一遍，已深感汪世清先生这本著作，不但发前贤之幽光，抑且对后学治史，提供了良好的示范。遗憾的是，耄耋之年，困于精神学力，迁延时日，不曾深入地钻研探索本书的精义。草草属文，只是粗枝大叶的浅见，深感愧对世清先生，也无裨于广大读者。    

　　（摘自本书《前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