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我在县新华书店买到一本书，名《陈玉成》，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1月第1版第3次印刷的书，只有3.7万字，但印量颇大，100万册。当时也是少年心性，爱看打仗的热闹书，时势也正宣传农民起义的历史功绩和农民起义的领袖及英雄人物，陈玉成作为太平天国后期最主要的军事将领，自然不能没有传记一类的书籍发行。

　　这本书的作者署名“《陈玉成》编写组。”无作者姓名，也不著笔者，这也是当时的风气和惯例。但从这不多的几万字来看，编者是很熟悉太平天国史事的专家，行文细密质实，线索清晰明晓，该写的都写到了，文笔也很流利畅达。书中有插图，但未注明插图作者。然而我要说的是这本书专门精绘了一幅“英王陈玉成像”，这像一看就是一位英雄。陈玉成右手握拳抵腰，左手按剑，双目直视左前方，神情坚定安详，无骄人之光，也无暴戾之气，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的大将风度，而面色平和又透出几分仁义高雅的气质。特别的是，在陈玉成双目眼睑下，插图作者点了两点,似不经意，然而稍一注目就特别显眼。

　　30多年前，我懵懂无知，初读此书时却并未留神过这两点，也未发现这两点的神奇奥妙之处。直到前两年，又在地摊上见到此书，买回家后，晚上随意翻阅，再见到此图，发现了这两点，心下怦然大动，立即涌起了对插图作者的钦敬之意。这画的作者真是一个严谨的忠于历史的学人，是一个优秀的了不起的画家，也是尊敬历史真相的勇敢的人。因为书中并没有写到陈玉成的长相，也没有写到眼下的这两点。一个形象高大的太平天国起义英雄，是不可有半粒污点在面容上的。当时的政治形势形成的高压，没有人敢以身试法。如果被人发现这两点而罗织罪名，插图的作者会立罹大难。

　　然而确实的，历史上真实人物的陈玉成眼下是有两块疤痕的。关于陈玉成的相貌，陈邦贤《自勉斋随笔》道：“陈玉成，广西人。他是太平军陈承熔的侄儿。他的身躯矮小，面白而方，大嘴没有胡须。他的眼睛底下有两块黑斑，人便称他叫做四眼人。他的性情暴戾，嗜杀无厌，他在19岁的时候，便入太平军了。……他是清军最骇怕的一名健将。”这副相貌如果照实以“写真”的手法画出来，就不会是《陈玉成》一书中的插图，也不会是一个高大英雄的形象。然而作者的插图的确是美化了陈玉成。特别是眼下的两块黑斑，称他为“四眼人”，这称呼是太平天国将士也未可知，但据今有记载的其他文字，却不是这么温和爱戴的。

　　罗惇曧《太平天国战纪》道：“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骁勇富谋略，十九当大敌，二十四封王，初为检点，善战多能，湖北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号。军强冠诸镇，与国藩相持数年，国藩深畏之。”又罗尔刚著《增补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一五二页[注九]道：

　　菊池秀明《忠王李秀成故乡访问记》说:“我走访了四王诞生的各个村落。以‘四眼狗’大名，令清军闻风丧胆的英王陈玉成出生在西岸村。”

　　陈玉成把清军打惨了，也打怕了。故在他被苗沛霖所陷后，清军怕他被劫救，匆匆地将他在河南延津西教场杀掉了，又割下他的头传示各地，一者以泄愤，一者以晓谕曾被他打败的又怕又恨的各地将领，以安众心。清廷督抚对他的仇恨从相互往来的书信中也可明明白白地看出来。郦纯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二册第十章第四目《安徽兵势败坏及陈玉成殉国》中道：

　　英王以知兵有声于敌。胡林翼说：“四眼狗惯以筑垒裹官军之后路与饷道，曾一夜而筑垒数十座也。”楚军总兵王国才幕友方玉润说，玉成“年少英勇善战。”“……四眼狗之能战，近世罕有其匹。”曾国藩说：“四眼狗之长技有二：一则善于日暮收队时杀回马枪，一则散播谣言， 诱人攻他，他得反客为主……狗贼二技，弟向日已闻之……上半日以匪党拒我，下半日乘我疲乏，狗自出巢逞其猖獗耳。”

　　以曾国藩、胡林翼这样的清廷大员也如此称呼陈玉成，已不止是骂詈，而是恨得牙缝都酸疼了，甚至不名四眼狗而叫“狗贼。”进而叫“狗。”可见“陈玉成”这三字姓名也只是在太平天国将士内部使用。至于敌军则约定成俗地叫“四眼狗”或骂“狗贼。”有的干脆就叫“狗。”另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当时有“长毛状元”之称的王韬也在《弢园杂记》中再三详述陈玉成眼下这两点造成的“四眼狗。”清梁溪坐观老人的父亲曾入胜保戎幕，见过陈玉成被苗霈霖出卖后的情况。故梁溪坐观老人《清代野记》卷下《胜保事类记》道：“陈之囚地，有精舍三椽，陈设皆备，环以木栅，兵受之。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书，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四眼狗”这么大的名声，《陈玉成》一书一字也未及然而插图作者不能不巧妙地予以刻画。但是，如果不是熟谙太平天国史，也是不会知道陈玉成的相貌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