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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墨实验的价值
——来自学术鉴赏的困惑

■舒士俊

  我国的文人画自宋元时期起,其基本的样式创立伊始,相对于绘画的本体而言,做的便是减法。如宋代苏轼是元人竹石图的倡导者,他虽曾向文仝学画墨竹,却不再拘泥于文仝画竹叶“以墨深为面,淡为背”的写实表现,而是纯以书法笔意的淡墨干笔,来挥写他的枯木竹石图,这便是做的减法。扬补之以画圈来表现梅花,相对于写实的表现而言,当然也是在做减法。李公麟画白描人物受到未完成的壁画草稿(亦称“白画”)的启示,有意在形象表现上脱略形迹,当然更是在做减法了。元人山水强调程式化的书卷气,相对于绘画的本体而言,自也是在做减法无疑。

  中国的文人画往往突出“写意”,简化“画意”,以“写意”来入主改造,乃至于凌替“画意”。文人画家崇尚做减法,以表现脱略形迹的书意化神韵为其旨归,要求画面空灵纯澈,只点化出一个可意会的心灵空间即可。可是,这种既单纯而又难度很大的笔墨追求,仅使得极少数天资卓异的文人画家从中脱颖而出,相当多数的画家,减法并未做好,却陷于陈陈相因的陋习之中,笔墨的神韵未能追索到,却把绘画的其他表现手法弃置了,心灵空间并未表现好,反倒把物理空间也全然丢失了。要追求的是空灵,结果却变成了空疏和空泛。即便如“元四家”之一的黄公望,他的山水画为了突出笔墨而极少用染法,尚且被清人评为“笔多而墨不设”,对于明清许多因循程式、陈陈相因的画家来说,“写意”既未臻极致,“画意”则更为缺失。也正因为这样,有聪明人便意识到倪瓒、渐江的“减法”并非人人能学,而王蒙、石溪以至龚贤的“加法”于今人则不无可取。

  其实“写意”与“画意”之区分,也即是“约”与“博”,单纯与丰富的关系问题。“写意”往往要求表现一个境可意会、迹可把玩的“心灵空间”,其至高的境界,是脱略形迹,纯任性情,率意而为。“画意”则往往是通过画家有意的经营,尤其是通过迹的交叠,表现一个画面实在而可感知的,笔迹却未必皆可一一把玩的“物理空间”。前者运用书法式的用笔,可挟带意绪,使“心灵空间”脱颖而出;后者则可交叠利用媒材质性的实在性,让“物理空间”直接诉诸视觉。表现“心灵空间”一般多要求做减法,以少胜多,点到为止,其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而表现“物理空间”则要求做加法,以叠加和透漏来显示物象的丰富性,以其质性本身的虚实,来体现“不似之似”。在这里请注意:追求在“似与不似之间”,说明形貌之似对画家来说还是在意的;而崇尚“不似之似”,则是全然不在乎形貌之似,而在意于本质之似。因此可以说,齐白石之妙即在“似与不似之间”,而黄宾虹之妙则重在“不似之似”,这恐怕正是两人的本质区别。当然,中国画家在“写意”时,多少也会兼顾到“画意”的,如运用罩染、积染、积墨、积色之类,便是“画意”的些微体现;但中国画家深知,“画意”如表现太甚,也会侵犯“写意”,显出匠气。因此元明清以至近现代的文人画,多以脱略“画意”、突出“写意”为其旨归。不过对黄宾虹来说,他却是决然反其道而行之。

  黄宾虹的山水画于传统主要的便是取法石溪和龚贤。石溪和龚贤画山水,虽同是做加法,多以繁密取胜,但二人风格亦不尽相同。石溪以笔墨气格意趣胜,其下笔有苍莽斑剥之致;而龚贤则以意匠精严胜,其于墨法运用尤有深究。以传统笔墨的鉴赏观念而论,一般会认为石溪高于龚贤;而若从墨法和意匠创造来评论,后人又多认为龚贤高于石溪。在中国画史上,追求“画意”,注重于表现“物理空间”最突出的画家,当是清代的龚贤。龚贤深知“写意”与“画意”在表现上会时相抵触,为了追求“画意”,他宁可约束用笔的写意性,故其下笔,以规整的中锋为主。而在运用积墨营造意境方面,龚贤在明清画家中无疑是鹤立鸡群。

  黄宾虹对于龚贤的评判极为清醒。他欣赏龚贤用墨法水法来营造“物理空间”的微妙,但显然也感到龚贤在纯以笔迹来表现“心灵空间”方面有所不足。这大约也是黄宾虹倾后半生的全力来攻克的一道旷世难题。为了这一攻克,他不断地进行尝试。要在生宣纸上探究绘画表现的“物理空间”,实验性的尝试自不可少;力求“物理空间”与“心灵空间”之锲合,其难度更是空前。其弟子李可染那句“废画三千”的自嘲,很有可能也是得自师承。这样的实验性的尝试,使得黄宾虹的作画时间拉长了。古人“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的画法在黄宾虹的绘画实践中,又有了他独到的阐释:他画一幅画,往往迹湿了干,干了又湿;景显了糊,糊了又醒;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他不断地探索“迹化”的玄妙,探究时间对于干湿生成和空间定型的微妙参与。其画法看似细碎,但最终效果却要求整体浑然,一气呵成。与龚贤以约束用笔的写意性来探求画意不同,黄宾虹要在一幅画中兼取“画意”与“写意”,“物理空间”与“心灵空间”之微妙,真是“成如容易却艰辛”。

  应该承认,表现“心理空间”本是中国写意画之所长,而表现“物理空间”则西画的经验积累更为丰富。有人曾认为黄宾虹晚年的山水画中有油画的味儿,连与黄宾虹交谊数十年的陈叔通也说:“论者谓已熔水墨与油画为一炉。余曾与宾虹谈论及之,微笑未作答”(见董雨苹《中国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只是一般的中国画鉴赏者,恐怕还未能识其“已熔水墨与油画为一炉”之妙,反倒会因此而认为其与传统惯有的水墨风格已隔一尘。试想当初清代龚贤之创格,连他的学生王概编《芥子园画传》,竟也未收其老师之作,可见传统惯性的偏见之甚。黄宾虹的创格要比龚贤更大得多,他又怎可能顺顺当当地为那些对传统有着惯性思维的人所接受?

  由此看来,齐白石的“减法”是把传统做到了极致,他是一座令人高山仰止的峰巅。但人们在敬仰之余,却也未免畏惧:在那样高耸的峰巅上,传统是否已走至尽头?而黄宾虹的“加法”则是为开发传统的新生面而竭尽心力,他所开辟的是一片高原:在那里,有新旧风光的交会,有引人入胜的新景;当然,也还有不尽如意甚至是狼藉之处。但黄宾虹使人感到传统有生生不穷的新意。当然,所谓的峰巅和高原之喻,并是指的画法,论其画法所开拓的创新空间,应说黄宾虹要比齐白石更大。在当代,崇仰齐白石者虽仍不少,而高智的师承者则已寥寥;崇仰且师承黄宾虹者,则日见其多,甚至也包括有的西画家。这恐怕也就是黄宾虹的时代性和学术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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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墨实验的价值

  ——来自学术鉴赏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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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学术鉴赏的困惑
2014-09-06 3606548 2 2014年09月0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