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潘天寿研究业已成为近现代美术史中的显学，透彻精彩的文章不可胜计，对其成就的定位也不断清晰。在很多人看来，潘天寿研究成果似乎已是庞然大物，进一步研究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在前辈先生们的基础上，进一步找到新的亮点和突破口。周飞强老师的《潘天寿作品丛考》，不仅让我感受到该领域中仍然蓬勃进取的学术活力，也促使我对潘天寿研究的方法问题产生了些许的思考。

　　我与周飞强老师相识多年，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不折不扣的潘天寿迷。周飞强在潘天寿研究领域中深挖多年，把自己磨炼得如同潘老画作中的老耕牛，将这块学术黑土地犁了又犁。周飞强的学术愿望是朴素的，且完全出于他对潘老的敬仰，在书的序言中，他提到自己“就是尽可能多地去寻找其稀见作品，哪怕仅仅是图版也行，然后认真地去一幅一幅精读，如此可能会得出一些相对扎实的结论，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我认为在此书中，周飞强确实达成了他的目标，文中的每段材料忠实地还原着作品诞生的原初情境，同时又与其前后的相似作品构成关联，尽力地去思考每张作品中所蕴含的潘老的意图。也正是在这种细致的考辨过程中，潘天寿的形象才能被表现得如此饱满。以往我们熟悉的潘老，是严肃认真、高屋建瓴的，是理性的，似乎时刻忧心思考着中国艺术与教学的大问题。而在本书中，我们也能看到潘老的理想与关怀，看到潘老的创变与深邃思考，但伴随着的，有时是潘老不紧不慢的几句牢骚，有时是他见到年轻后学诗人的激动神情，有时是他疲于应酬写的官样文章，有时是他与友人之间的闲言碎语，想的都是石头上的猫冷不冷的“无聊”问题，竟催出了“午睡”这样巧思又俏皮的画题。这种亲切的、人性的、细腻的潘天寿形象，是周飞强趴在故纸堆里，从那些微小到不易被人发掘的细缝中，一点一点挖掘出来的。

　　基于这种显微镜式的观察，周飞强总能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向以往学者提出新的发问，在我看来，这是学术研究中必备的考辨精神。譬如针对潘天寿变体画的问题，周飞强提出并不是所有的变体都是有意为之的实验，而“大部分只是应对不同的求画需求，反复画而已”；针对学者陈正宏提出的《烟雨蛙声图》内在意涵为1948年内战序幕的问题，周飞强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观点，即“两部鼓吹”的典故可能更多指向旧典中孔稚珪“不乐世务”的魏晋风流与江湖之叹；而针对学者黄专、严善錞提出的潘天寿祥瑞山水的画题及其中“富贵”与“仙隐”意义的矛盾特性，他认为有过度阐释之嫌。在这里谈这些学术上的分歧并非是要论述孰是孰非，而是想从中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即研究者在处理文献时的“度”在哪里，实际上也就是周飞强提出的“主观臆测成分”，我们在潘天寿研究中应该如何把控。首先要肯定，我们对于文献的态度必须是审慎的。学术研究是从各种不同的材料证据中去寻求它们构成的互证网络，而作品的历史情境正是在证据网络中显现出来的。但是，任何学者都无法保证其证据链本身的完全可靠，新证据与材料的不断出现会时刻考验着研究者做出的学术判断。我想，正是基于对这种危险的认知，周飞强在处理其挖掘的潘天寿材料时的态度十分严谨小心，对材料的解读说明也往往点到即止，不作过多的延伸论断，因此周飞强的研究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对潘天寿的误读和过度理解，比如变体画问题的分歧，其实是针对影响潘天寿作画因素的分歧，即潘天寿的相似画作究竟是自律性的变体还是社会性的应酬，往往由于对大师有意无意的塑造，使很多学者并不想承认后一种偏向，而周飞强也并没有对此下武断的论述，他在一篇篇文章中尽可能收集每幅作品的材料，具体情境具体分析判断，进而辨别潘天寿的不同意图。但有时，相同的证据在不同的互证网中呈现的意义是不同的，同样针对《烟雨蛙声图》，陈正宏与周飞强都注意到了孔稚珪的典故，二人也都是从孔稚珪典故中深入探讨的，陈正宏从孔稚珪蛙鸣的譬喻中转向宋诗对“两部鼓吹”意象的处理及其对潘天寿遣词的影响，推出“鼓吹”的军乐意象被潘天寿化用，表达对此年内战阴云的担忧；而周飞强则从孔典中指出“鼓吹不及蛙鸣”指向的是孔稚珪的隐逸情怀，并以潘天寿同年多幅作品的隐逸心境、艺专的政治斗争与“两部鼓吹”意象在多年作品中的重题为证据，证明此意象可能并非是对特殊事件的指涉。

　　由此看来，当研究者的主观性掺入后，寻求何为历史的客观真实似乎是一场幻梦，因为每一种解读都有其相应的证据链予以支持，当我们无法彻底地指出证据中的问题时，似乎就要允许不同解读的同时存在，但这正是学术研究的意义所在。不论是潘天寿研究还是其他任何领域的人文研究，学者们的愿望并不是最终获得一份“完美无缺”的答案，而是在考证与分析的二元张力中，尽可能去理解历史的选择。细致的考证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的基础，不至于使我们陷入任意解读的怪圈，而是加强了我们的“思想装备”，使我们尽量做到设身处地地去构想还原每个作品、事件的发生与发展，在真正理解一张张作品意图的基础上，再次思考艺术家在历史上的地位与意义所在。所以，我希望这本《潘天寿作品丛考》的效用，不仅限于对潘天寿新材料的挖掘与整理，而是将其作为强有力的检测试纸，促使研究者重新反思、审视对潘天寿艺术的评判与定义，促成学界对潘天寿更为全面的认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