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给自己的新著中国书法家史话起了个书名,叫《宣纸上的记忆——中国古代书法人物小影》。其中的一些文章在刊物上发表时,还有一个名字叫《宣纸上的话题》。宣纸、人物、话题,是这本新著的三个关键词。这是作者根据中国书法史自晋王羲之以至近代约两千年间、涉及数十位书法家的生平逸事写成的书。刘长春对书法素有研究,又是卓有成就的散文家。他用散文这一文体来写这本史话,既是他对中国书法研究的总结,也是他对散文写作成果的延伸。
史话一类著作属于广义的历史的范畴。历史的写作历来也都是用与韵文相对的、广义的散文来写的。刘长春这本书虽曰也是用散文写成,其不同之处在于他用的是仅仅属于文学品类的、严格意义的散文。需要强调的是,用严格的美文来写史话一类的文字,这本身对作者就是一种挑战。史话是历史文类,散文是文学文类,他需要对文史有所兼顾。据此,我们可以认定这本书历史之外的文学品格——分散来看,是同一主题的系列散文,总起来看,全书则可视为一部长篇散文。《宣纸上的记忆》既是一本史书,更是一本文学书。
我费了很多笔墨来为这本书定性,意在指出它不同于一般此类著作的特点:即它同时具有历史的品质和文学的品质。它是一本史话书,更是一本拥有充分的文学性的史话书。文学的性质增添了和提高了本书的阅读品位。
刘长春说着他们的故事,谈论着他们的人生际遇。得意和失意,顺境和逆境,他们的情趣和智慧,学养和品性,最重要的,是品评他们在文学、诗歌和艺术上的才华。作者由衷地赞叹这些通过宣纸上的线条、空白、布局、设意等手段显示出来的意境和神韵。作者说到他们的每一个人,都要把他们置放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和政局的背景上,讲述当时的氛围和风尚(例如说“怀素之癫,草圣之狂,那也是唐风使然”,又如说,“癫张醉素的狂草是唐朝浪漫主义思潮下的产物”等)。他力求把他的人物置于(或者说“还原”到)那个特定的环境中。然后,他让所有的言说从四面八方都通向中国书法这一根本话题。
刘长春没有忘记文学,没有忘记以文为史的大目标。他是按照作为美文的散文来要求每一篇文字的。即无论如何,他不仅是要通过某一个人来写一篇优美的散文,而且所写的这个人又必须是与中国书法史有关的。他不是在谈一个一般的人,而是在谈一个与中国书法的发生、发展和贡献有关的人。谈论可能是很随意的(不随意就不是散文了),但是所有的随意之中有一个不能“随意”的地方,那就是话题必须涉及书法。
这几乎就是“命题”散文。它一方面要求散文展开它素有的灵动的、无拘束的一面,它更要求散文按“指定”的题目来做。历史最重事实,史话虽然可以灵活些,但也要求无悖于史实。这样,这种散文就要在限制与突破限制之间寻求平衡。文章做起来就有了难度。刘长春在散文创作方面经验丰富,他的国学基础坚实,历史知识精深,对中国绘画书法亦有很好的造诣。他的学术准备足以化解写作中的难题,使得他在展现他的写作才华方面显得游刃有余。
首先,他非常注重展现作者和书中人物置身现场的那种氛围。他在很多文章中使用第一人称,力求使作者自己现身其中。如写八大山人时,他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写他撑一把伞在潇潇秋雨中打听青云谱的路径的情景。找到了八大隐居的道观,以昔日的幽静对比如今的喧哗,他不免感慨:“它与当初八大山人为了躲避热闹而走进这里的情形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又如黄庭坚一文的开头,是从作者插队的30年前的往事谈起的:“当月亮明朗和完美地出现在遥远天空的时候,周围的万物让它镀亮一层神秘的光辉……”这样的笔墨缩短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增添了作品的亲和力。
在介绍人物对中国书法的影响和贡献时,他也竭力避免叙述的生硬和枯乏。现在,看他如何深入那位孤高怪异的八大山人的:散文由寻找当年的环境进入,从而展现他的内心世界,再由此深入到他的书法境界中。刘长春这样写道:
最难得的是八大山人的草书,即使是骤雨旋风声满堂,却又与我们早已熟稔的草书必狂怪离乱的感觉相去甚远。相反,它越狂肆却越简练,越激荡却越宁静,点线之间虚虚实实,并运用布局中的一片空白,使虚处更虚、实处更实……
他写王羲之也是如此。首先写兰亭雅集,写那日天气晴和,莺飞花盛,诗酒交映,赏心乐事。“看山,千岩竞秀;听水,万壑争流。晴岚使他沉醉于朦胧,鸟鸣使他留恋于幽深,山风牵衣,使他恍悟生命的短暂,杂花生树,让他回忆起已经消逝的时光。”引用的这段文字,复沓、华美、极力铺排。这是充满诗意的美文,读之令人愉悦。接着就是评文论字了:
文妙,字更妙。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却有二十个不同形态的“之”字。“之字最多无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线索,把一颗颗珠玑串联起来,然后编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像如下评八大山人的字:“八大山人早期的书法受欧阳询、黄庭坚的影响,喜用方笔,露出笔画与棱角。到了晚年,改用秃笔书写,笔锋藏而不露,再也让人看不出他提笔顿笔的痕迹了。”再如评黄庭坚的字:“它那气势非凡的连贯性结构,长画短点的巧妙变化,再加上忽左忽右的欹侧跌宕,组成一阕激越飞扬的乐章……”这些文字显示出刘长春书画方面的修养。即他能够从书法史的角度,从纵向的发展线索看所论者的历史地位,又能从横向的比较中,突出所论对象在书法艺术发展中有异于他人的独特贡献。同是草书,八大山人不同于张旭,也不同于怀素。刘长春的书法知识与造诣,使他在面对各个时代各个人物的不同书法时能够分别讲述他们各自的优长。
弘一法师的字在书法史上别具一格,但刘长春在文学上的修养使他体认了近现代文化史上这位奇人。他讲他的身世,讲他的诗文,进而讲他的字:“他的字结体修长秀美,不蔓不枝,如亭亭净植之莲;其用笔粗细均匀,纯用篆书笔意,却有绵里藏针之刚强。”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长春是把人和诗文、书画联系在一起予以评述的。他在写书法,更在写人。人的评价始终牵引着他的艺术评价。但作者的史识又是辩证的,他既认同“书如其人”,又看到“书非其人”,他认为“书以人重和因人废书两个极端都应当摒弃”。
刘长春是把每篇史话当作一篇书家小传来写的。可贵的是,对文学的倾心使他致力于使每一篇文字都生动鲜活。他精心构思每一篇文字,从谋篇立意到章句结构,都力求完美匀称。他的文笔生动鲜明,流畅而有起伏。以《黄庭坚的定力》一文为例,此文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开始,讲作者插队时节月下借帖,识黄庭坚行书范谤传和草书李白忆旧游诗两帖。再讲黄庭坚在宋朝党祸中的数十载沉浮,最后是——
他的精神恰恰在于,不以己悲,不以物喜,随缘流水到天涯,活着,不管江南江北,依然轻轻松松、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堂堂正正。一个人,当他把自己的生命融于世间万缘,与天地同流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就获得了永恒的宁静与永存。
一个人的写真,一段书法史的往事,一篇结构完整的美文。这就是刘长春在这本书中倾其全力所要争取的。应该祝贺他,他做到了。
2005年8月,京城酷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