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旧书摊上购得一本天津杨柳青画社1990年出版的《吴玉如先生行书册》,观其行草相间,字字珠玑,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先生作书,长于行草,尤以小字行草书最为妙绝,惜不多见,此行草书册可谓先生书法之精品。
吴玉如(1898-1982),名家禄,字玉如,中年号茂林居士,晚署迂叟,早年就读于天津南开学校,与周恩来同班,后入北京大学、朝阳大学学习,曾任教于南开大学文学院、工商学院、津沽大学,并任津沽大学文学系主任。先生自1951年始赋闲在家,过着清贫的生活。虽然周恩来总理到天津曾多次探询过他的情况,但他不愿麻烦总理,终日整理、点校古籍,寄情于诗词、书法,以“博览、精研、勤学”自励。津沽一带书人多问学于先生,得其亲炙。直到1972年,他贫病交加,生活濒临绝境。章士钊先生得知后,给周总理写信讲了他的情况,在周总理的关怀下,他的工作和生活才得以安排。是册落款为:“壬子之秋小病,竟卧床二十日,初起不能出门,涂此遣日也。迂叟时客津门”正好作于1972年秋天。当时宣纸匮乏,棉连纸更是难求,何况那时正是先生最艰难的时候,哪有佳纸供其挥毫?正巧有弟子马玉涌在“天祥商场”购得《赵撝叔篆书》一册,请先生过目。先生云,此日本人制版,梓印颇精,中空纸尤为可贵,可取出为汝作字。因成此帙,并题跋以记之(如图1):“玉勇买得是册,是中空纸属涂之。今日得纸不易,惜非国中旧制,中国墨写洋纸究不易发挥,然刚笔作中国字复又横行,不知三五十年后是何形象也。”
先生的书法胎息于“二王”,这是毫无疑问的。世人将其与沈尹默相提并论,有“南沈北吴”之说,但多年来其书法艺术成就及其深远的影响并未真正为世人所识。先生学书,力追晋唐,潜心于初唐欧、虞、褚诸家,后溯本求源,皈依“二王”,于《兰亭序》、《圣教序》用功最勤,又能碑帖兼融,广纳百家之长,终于形成了他神采飘逸、意韵天成的艺术风格。先生之所以能卓然成家,一是取法高,二是学而能化。魏晋以来,书人皆视“二王”为书学之正宗,然学之而能自成高格者几人?先生一生钟爱“二王”,但不为其范本所囿,也不迷信古人,而能凭借其渊博的学识去芜求真,总结古今书家学王之得失,从而感悟“二王”书学的真谛。从先生留下的大量碑帖题跋中,我们可以洞悉其深邃而独到的艺术见解。先生学碑却不留碑的痕迹,意在以帖化碑,从中探寻魏晋书风变化之消息。他尤爱《元略墓志》,对其拓本是一跋再跋,认为“《元略志》用笔与‘二王’息息相通”,从中可以体会“二王”气脉,“悟古今之变”。故先生书法虽与“二王”一脉相承,却又能自辟蹊径,以自家独特的面目屹立于现代书坛。若与沈尹默相比较,沈更重法而吴更尚意,沈得之人工而吴得之天趣,沈书精致典雅而吴书散宕飘逸。平心而论,先生无论是对“二王”书法神韵的把握还是笔下的表现力都要比沈高得多,也更能体现“魏晋风度”。
是册正是先生书法风格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原作长32.8厘米,宽23厘米,计跋一、“随感”、“书论”各二、《韩诗外传》半部,共24页。其字大的如葡萄,小的如樱桃,通篇节奏明快,生动活泼。由于日本“洋纸”较光滑而不太吸墨无疑增加了书写的难度。但先生纵笔挥洒之间如有神助,笔法随意而精到,点画尖挺而圆浑,笔势洒脱而自如,不但没有丝毫浮滑的迹象,反而更添其畅达流美。从中可以看出其技法的精湛、细腻和熟练驾驭毛笔的能力。细细品味,其结体、字态以及章法的处理似乎受王珣《伯远帖》影响更大,其中一则“书论”(如图2)中更有“不”、“远”、“如”等字与原帖逼肖。由此可见,先生心仪魏晋,取法宽泛,非仅限于羲献二家,尤其对这件王字系统中唯一的真迹更是心追手摹,而其翩翩笔致也似乎与此帖最为契合。可以说先生毕生致力于“二王”,而王珣的《伯远帖》却真正为其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正如先生所云:“见得多,临得多,萃古人之精华,省自家之病痛,积久不懈,神而明之,一臻化境,便超凡入圣,无往不妙到毫颠矣。”以此观其书法,信然。
先生不但是杰出的书法家,还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他曾在一首诗中夫子自道:“微生之所尚,书诗是所贪。”他将“书”置于“诗”之前,可见其对书法的热爱。但他又“并不喜欢别人称他书法家,每听此言,他都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也许是不愿与那些徒以写字为能事的所谓“书法家”为伍吧。先生作书,纯以学养出之,字里行间充溢着浓郁的书卷气。他生活在北方,但从他的书法作品中却能感受到一种清新、温润、空灵的江南气息。是册作于先生贫病交加之时,但在他的笔下我们丝毫看不到他病后的虚弱和倦怠,更看不到艰难的处境对他的影响,他给我们的是一种平淡、率真、轻松的美感。而其中的一则“随感”也许正真实地再现了他当时的心态(如图3):“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见《汉书·扬雄传》是两语,解之易,身体而行之须有些道力耳。陶靖节之为人何如?犹不免五斗折腰之悔,号读书种子者可以悟否?”不管环境如何变幻,先生始终耿介拔俗,澹泊名利,不为时流所左右。其坦荡的胸襟,高尚的情操,让其书法更透出一种人格的魅力,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册前有天津书法家王颂余先生一跋:“玉老学识渊博,书艺殊精,此帙深得天趣,通篇迤逦写来,洋洋洒洒,行云流水,自然成文,奇观伟势,世所难及。盖以澹泊之怀操灵妙之管尽淋漓之慨,拭目观之,若对斯人,莫非天生异宝独秀津门耶?”诚为的论也。先生生前不求闻达于书坛,但他对自己的书法是充满自信的,他曾有诗云:“纵无同心者,独往意尤酣。”今书学兴盛,想必先生的“同心者”也会越来越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