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个在书坛很有盛名的书法家对我说,他几乎从不与书法界的人打交道。这话至少反映了他的一种心态。艺术家都有点狂劲。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书坛,书坛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书坛,而是心目中的书坛。艺术家都是有个性的艺术家,艺术家的独立与个性决定了艺术家不应该服从于书法江湖。
我也不太喜欢和当代的书法家打交道,确切地说,是不太喜欢与书法圈子里的人来往,圈子里的书法家太多痞子气、江湖气。古代的书法家大都是文人,当代的书法家大多都是伪文人、假文人,甚至根本不是文人。
独立于江湖而不横行于江湖,这是作为一个书法家与艺术家的重要价值旨归之所在。然而,当代的书法家却恰恰相反,既屈从于江湖,又横行于江湖。屈从于江湖是其委曲求全人格之写照,横行于江湖是其贪婪名利思想之写照。当代书坛,有的人既要位尊而多金,又要委曲求全,既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陈丹青。我喜欢的是作为敢说敢当的知识分子的陈丹青,而不是作为艺术家的陈丹青。陈丹青尽管难免有失偏激和愤慨,甚至有炒作之嫌,但是,他那种特立独行、拒不服从的叛逆性格却实在让人折服。陈丹青有些关于艺术史及艺术审美、艺术市场的论断都是很荒谬的,但是,他对于当代艺术界及知识界、社会界的洞察却是其他艺术家所不能及的。
很多人以为我只会写理论文章而不会搞创作。我会不会创作不便我去论说,自有公论。我经常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书法家嘛,随便写写字,玩玩而已。现代学术大家马一浮并不以书法名世,但是他的书法却诸体皆精,甚至比现在那些所谓一流的书法家都要好得多。书法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余事的余事了,学者书法是典型的以学养书,它并不注重技法的雕琢,但是却能于书法之中贯注文雅之气、学养之气。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书坛中人,因为,在我看来,书坛地盘本来就不大,我一个人去占个地盘,又会妨碍他人。后来我转行从事新闻与学术了,当然并不是说放弃书法了,只不过是离书坛稍微远了一点。有人对我离开《中国书画》而进入新闻界和学术界,觉得很纳闷。很多人都问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书法界呢?我笑笑。其实我原本就不是书坛中人,我只不过是当代书坛的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而已,又何谈进入与离开呢?其实,在现代社会中,每一个人的身份都是边缘的,多重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不确定的。谁又能说他就是什么家什么家呢?很多自以为是书法家的人,其实对书法却是狗屁不通。我们都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每一个人的能量都是有限的,对于那些书法家来说,当你拿起毛笔并写出了好书法作品的时候,你才是书法家,当你放下毛笔的时候,你就和普通人一样。这就像那些政治家一样,当你站在政治舞台上并在从事着为你的人民的政治事业的时候,你才是政治家,而当你回到家和老婆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不要把书法看得太轻了,也不要把书法看得太重了。看得太轻会以为写书法是那么容易的事,看得太重会以为书法家真的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书法自古是文人的余事,至今也是文人的余事,当然书法也可以成为非文人的余事。文人不文人都可以从事书法。但是如果把书法当成了职业,当成了赚钱的工具,就真的可能陷进去而出不来了。
职业化是书法现代化发展的进新之路,但是,职业化也恰恰可能成为书法现代化发展的制肘与弊端。书法的职业化是与中国书协的成立密不可分的。没有职业化,书法无法现代化,但是过于强调职业化,则可能使书法越来越脱离大众,脱离底层,甚至脱离其原有的文化生态,而成为了一种纯技能化的行业了。同时,突出书法的职业化,同样也本能地排除了另外一些从事书法的群体。它使得书法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窄,以至于窄得谁稍微打一下喷嚏书坛人就能知晓,这样,整个书坛便没有神秘性可言了。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一方面,专业书法圈子越来越窄,但另一方面,非专业书法圈子或准书法圈子却越来越大,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靠近书法但不懂得书法的人开始利用书法,大肆捞取钱财,他们用那种随意涂抹的笔调,书写着胡乱构想的线条,去蒙骗大众。这些所谓的书法家,本来自己都不懂得书法,也不可能是专业书家,他们也不想进入职业书家行业,但是却自命不凡地把自己定位为书法家甚至书法大师。这里面有一个猫腻:那就是,他们根本不必在书法专业圈里混,而专在书法圈外混。他们向不懂得书法的大众推销自己的书法,其实,他们对书法真的是一窍不通。因为他们深知,如果他们在专业书法圈里混,肯定会被识破庐山真面目,被职业书法家踢出来,而如果他们在专业书法圈以外的非专业书法圈或准书法圈混,他们就能获得广泛的资源,价格可以随便定,也可以在非书法专业媒体上大肆炒作。前不久,我一个朋友拿了他朋友的一张字画来让我评价,他说这个人是很有名气的书法家,我看了看他的字,是一个斗大的“虎”字,还好,没有用左手写,也没有倒着写,他想用飞白、焦墨来表现那种大行草的凌厉气势与力度,只是遗憾笔法用错了,最后一竖的飞白拉得很长很长,是用颤笔写就的,抖抖索索写下来,整个“虎”字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只是我看了很难受,让我作评价更难受。看完之后他问我怎么样,我反问他怎么样。他说,这个人的水平是全国第一流的。我说是吗?他说听听我的看法。我说这样“一流”水平的“书法家”我见得太多了,难道中国真的有一流书法大师了?我这人爱说实话,不说实话心里憋得难受,然后就跟他说,实话跟你说吧,这字还没有入门。他一惊,怎么会没入门呢?我就跟他一五一十地讲书法常识,他很纳闷,说,可是他的字卖得很火呀,前不久卖给一台湾老板,20多万元呢。我说,对了,卖不到20多万元才是不正常。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感到很困惑。我说,不单你感到困惑,很多人都感到困惑。我只跟他简单说了一句:艺术品的市场价格不能与艺术水准完全划等号。这句话像句废话,但是却的确是一句有用的废话。他又说,你说他没有水平,可是他的字大众却喜欢啊。我说,不是这样的,大众喜欢书法,但是大众不一定懂书法,现在买字画的人大多是不懂字画的外行人,大众喜欢的书法不一定是好书法。我这个朋友以前是个搞诗歌的,他又举了文学创作为例来证明说,难道你能说大众喜欢读的文学作品都是没有水平的吗?我说不是这样。我又反问道:难道像《三国演义》、《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这样的经典文学作品不是畅销书吗?不受到大众喜欢吗?也就是说,高雅的东西大众同样可以接受,同样可以有很好的市场。他听了连连点头。我又说,书法和文学有相通之处,但是书法和文学还不太一样,书法的受众毕竟要比文学小得多。他最后又提到了一个艺术审美标准不同的问题,说,同样一幅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评价,我说,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艺术审美确实存在着不同的标准,不同的审美标准会导致不同的审美判断;二是艺术审美水准也有个高下的问题。用艺术审美标准的不同来替代艺术审美水准的高下,是绝对错误的。这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同。同样,上面这个书法家的书法作品,根本不存在别人对它审美判断标准的差异的问题,而是审美水准的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