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翻开案头的《沈从文选集》,里面夹着几朵小花。小花采自边城的荒郊,虽已褪色干枯,却仍留着余馨,留着我的记忆……
汽车左盘右旋,好不容易从青山的夹缝中钻了出来,眼前陡然一亮,一条粼粼的小河绕过山脚,亲切地迎了上来。司机告诉我,凤凰县城快到了,那么,这条小河就是有名的沱江了。
我喜欢乡土气息浓郁的地方。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我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紧贴车窗,能看到河滩上蹦跳撒欢的大黄狗、河中戏水的老水牛、写满沧桑的古塔、飞虹卧波似的古桥,这一切,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是她了,这就是那座从沈从文先生的书上、黄永玉先生的画中早已熟读了千百遍的边城。
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一头扑进了边城的怀抱。整座城只有一条大街,无数条与大街相连的青石板小街犹如一棵大树的枝枝丫丫,蔓延到县城的每个角落。我沿着一条鸡肠小街向河边走去,小街被两边的老屋挤压着,狭窄、幽深,即使是暖暖的暮春,也流淌着隐隐的凉意。老屋前面一色大木门,岁月的风云把它们雕凿得斑痕累累,黑黝黝的。这些老屋有的重门紧闭,山墙上的爬山虎绿得发黑,透露出一股逼人的威势;有的则将门大开着,深深的院落、遍布绿苔的天井,流淌出无限的深邃和久远。然而,天井里晾晒的花裙子和红领巾、停着的摩托,又给它们涂上了亮亮的一笔。不经意地,便来到了横跨沱江的那座古桥边,原来它真的就叫虹桥。虹桥三拱,在阳光的照耀下,三个半圆的桥洞和半圆的倒影汇合在一起,轻轻地荡漾着;桥面则和一条笔直的马路相连,于阴柔之中又有了几分阳刚的气势。桥下,沱江在温柔地荡漾;河中,儿童在嬉笑戏水;河街上,柳枝随风摇曳;河埠头,捣衣声此起彼落;河对面,吊脚楼错落有致,简直让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我在看画呢,还是我就在画中。
中午,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站在那张大理石桌面的书桌边,我似乎看见瘦瘦的沈先生坐在桌边,昏黄的油灯下,醇浓的墨香中,笔端就像那永不停息的沱江一样,流淌出一个个动人的故事。翠翠、牛保、夭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从桌面上走下来,走到了我们的身旁。参观的人脚步都轻轻的,说话也都轻轻的,整座故居笼罩在幽静的气氛中,似乎在让我们品味沈先生解放后漫游于丝帛、花纹、图案中的无奈。出了故居,沿着河街,我又去寻访沈先生的墓地。沈先生长眠在江右岸的听涛山麓。我站在朴素得如同沈先生一般的五彩石墓碑前,看着墓碑上沈先生“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的名言,一股对沈先生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墓碑边有一石凳,正对着一条石罅,丝丝冷气从石罅中渗透出来,我悄悄坐下,伴着沱江哗哗的水声,和沈先生一起体味着这大自然的呼吸。
傍晚,我沿着青石板路来到古塔边。对面的山麓上,暮色浸染,缕缕夕晖飘挂山顶。竖长的画面上,造化在细腻地涂抹着天空的金色和河面的绿色。天色渐渐暗了,这里的人们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什么。古塔边,一座老宅的大门洞开着,永恒地展现它的古老和深邃。门前的两棵大树下,两张方桌和几条板凳似乎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我随手拖过一条板凳,坐在江边。傍晚的沱江,没有了戏水的儿童,没有了随风摇曳的柳枝,没有了此起彼落的捣衣声,就连对面山上的吊脚楼,也只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这时,一轮明月从山脊静静爬上来,把一袭薄纱轻柔地覆盖在沱江上。淡淡的月光,摇曳出满江的竹影。沱江也现出微微的倦意,轻轻地吟唱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坐着,任凭如水的月光铺洒在我的身上……
我读懂了边城。
我打开《边城》,对月轻轻吟唱……
月光依旧。
边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