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有一个规定性就是并非人人可为,艺术的“普及”是不可能的。司掌艺术之神总是吝啬之极,只把灵感和眼光赠与人中之龙。艺术家和艺术都不能批量生产。对艺术的倾心与向往可以普及,而艺术的普及则将永远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上帝从来就没有打算让所有的人都懂艺术,所以艺术才显得弥足珍贵。现在喜欢书法的人数以百万计,以“书法家”自居的也不在少数,可是真正能理解书法精神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爱好者多绝不等于水平就高。中国当代书法的水准,同音乐、绘画一样,谈不上什么水准,这不是故作惊人语。其实不缺明眼人,缺的是明言人。批评家少,表扬家多。到处都是表扬家和吹捧家。与文学批评界相比,书法批评显得相对薄弱,很少听到让人眼前一亮有穿透力的声音,倒是鲜花掌声、吹捧溢美不绝如缕。略翻一下国内知名的几家书法刊物,几乎无一例外。有的刊物显然缺乏自己的立场。一个缺少批评的时代是有问题的时代,一份缺少批评的艺术刊物不由人不怀疑其存在的意义。批评不是盛气凌人、呵佛骂祖,而是源于对艺术的真诚而发出的有力量的声音。有的刊物成了广告集。正如纯文学刊物前封登董事名单(除了厂长经理就是政要名人),后封登广告,总有一种“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荒诞感觉。
这与国内的特殊氛围和传统(当然是传统中的某些负面)以及生存境遇有关,艺术问题常常与其他问题纠缠不清,稍不注意就会惹上什么麻烦,甚至惹祸上身。中国人与其说是聪明了,倒不如说是被整怕了。这些因素构成了伤害艺术的“无物之阵”。“后现代”的代表人物利奥塔德曾经断言:知识分子死了。就中国的现状而言,恐怕没有有力证据来反驳利奥塔德的惊世之言。既然如此,谁来继续对艺术终极的追问,谁来坚守艺术的底线呢?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哪里去了呢?在这个务实的时代,人们都忙着追赶最后一班欲望的列车,哪还顾得上在乎这些。中国书法的许多怪诞现象,恐怕都要到这里来寻找根源。
当代书法水准的提高,“补钙”的过程恐怕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中国书法作为一门艺术的形成,是与当时特殊的文化大气氛紧密相关的。我以为文人士大夫传统和名士风流在奠定中国书法品格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这一过程大约是从魏晋风流开始的,这一时期尽管政治上并不稳定,但是艺术上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艺术总是有其独立的发展脉络,常常与政治经济发展不持平。对于后世的文人才子们来说,他们恐怕常常恨不生身在当时(魏晋),什么叫风流蕴藉,什么叫任诞不羁,什么叫一往深情,那便是。所以书法上才有了二王,其实当时不让二王的大有人在(这也是重写书法史的理由之一)。二王的脱颖而出恐怕有历史错爱的因素。总之书法当时达到如此高的水准,绝不是偶然的。
中国书法曾经发展到一个相当高的境界,主要是因为古典的环境比较纯粹,古人与艺术不“隔”,所以才产生了书法这样唯美的艺术。而这种真淳的艺术氛围在当代找不到了。其实还可以大大前推,明代已降便失落了。碑学的兴起与其说是书法史上的一次革命,倒不如说是一次文化畸形。我认为中国书法精神的代表是帖而不是碑。碑更具有文物和形象学的意义,而不具有精神史的意义。一切高超的艺术,都是当时人灵性的依存。人虽然不在了,可是精神却可以通过艺术永生。柔和的灯光下,展开张旭的草书帖,扑面而来的是活泼灵动的生命气息,千载而下居然能如此亲近地对话,多么神奇!欣赏这个词用在这里或许太弱了,还是“对话”更确切。每一件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活泼泼的灵魂。只有透过满纸烟云,才能把握到艺术精灵的脉搏。对于俗人来说,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纸黑白而已。
张爱玲曾经说过“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如今艺术又何尝不是一袭爬满了寄生虫的华美的袍?提及艺术这个词的时候,一种无言之痛涌上心头。人们热爱艺术,是因为艺术是人类最高精神的折射,是天才的艺术家们心血和灵性的结晶。艺术能教人反观自身的作为人的质性。艺术本应该是人类最美丽内质的结晶。可是艺术界是浑水一汪,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艺术本来应该折射人类最美的一面,而艺术界却充斥着各种丑不忍睹的东西。细想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艺术所搭载的本应是人之为人的最美丽的质,如今却成了招摇而过的“欲望号街车”,成了“垃圾场”,成了获得庸俗生活资源的工具。艺术的名义被空前滥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偶像倒下了,崇高被人为“躲避”了,信仰失落了,“为人民服务”的豪迈口号变成了赤裸裸的宣言“为人民币服务”。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让当代人敬畏的东西了。艺术家缺少虔诚和敬畏,这是很可怕的。当代艺术家对于艺术的真诚度太低。体现在语言层面,充斥于耳的是“玩书法”、“搞音乐”,艺术成了一种轻飘飘的“他者”,不再有神圣的光环。一个可怕的现实是:当“艺术家”们发现哗众取宠、惊世骇俗或者媚洋邀宠可以带来滚滚利润时,他们便竞相模仿,比丑比脏比乱比矮,糟蹋了那么好的装裱工艺。完全将艺术良知置于脑后。商人的介入直接导致了艺术发展的畸形。当代的文化定力没有经得起考验。艺术被引入市场,和萝卜白菜一样明码标价。区别仅仅在于钞票的数目。很少有人再关注艺术背后所承载的东西,没有人愿意背负沉重的精神十字架。人们已经不在乎艺术是什么,而是在乎艺术能带来什么。曾几何时,“艺术家”这个字眼让人肃然起敬,可是现在已经被亵渎得没有了任何崇高的意义。艺术本该是不妥协反庸俗的,可是现在却变得比生活更庸俗。艺术家成了最“滥”的一个群。这些“艺术家”们刻意准备的艺术家的行头无法掩饰眼中的空洞。这次第,怎一个“悲哀”了得。
同其他艺术一样,书法“高妙”而不神秘。可是有很多人在有意无意将书法神秘化以突出其“内行”的优越性。这突出体现在书法教育中。中国目前的书法教育,除了几所高校外,民间各种形式的培训班是很热火的一种力量。这些培训无一例外以盈利为目的,教师的水平参差不齐。家长将孩子送到这类培训班来,恐怕大多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是希望孩子经过拔苗助长的培训,通过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获得名次,为以后的激烈竞争积累资本。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共谋下,书法再一次被人为“误读”。有需要就有市场,在这种庸俗经济论的指导下,各种名目的大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好不热闹。一般而言,只要交了参赛费,不得奖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不给奖次,便无法吸引家长和孩子参加后边的一系列收费活动,自然也就没有油水可捞,这一点主办方自然心知肚明。对于家长来说,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可是交几个钱让孩子得个荣誉,不管真假总有一定激励作用,而且还有了炫耀的资本。于是,瞒和骗得逞了,艺术再次被利用。从这种意义上说,得奖已经不具有任何实质意义。而且就艺术自身的规律来说,如何能硬性分出三六九等来呢?因为每个人的心性不同,同这种心性和心理能量相对应的迹化自然也因人而异,无法确定统一的标准。曹丕有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说的虽然是文学,对其他艺术同样适用。各人性分不同,书异如面。真气内充,才能点画灿然。当今学书者所少的正是这种内气,或者气格不高,所以笔下无神,俗媚可厌。古代书家或学佛或信道或尊儒,所以能保持清新脱俗或堂堂大气。古人重养气,如孟子所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当代学书者往往舍本求末,游戏笔墨,泥于握笔执管。所以,当代书法存在的问题首先不是振兴或者发展,而是应该反思什么是书法和书法精神,否则将是缘木求鱼甚至南辕北辙。同样在艺术面前,没有什么权威。什么叫“懂”书法? “懂”艺术?艺术永远处于生成状态。如今价值连城的艺术作品未必不是当时被捧杀的对象。许多大艺术家都有过被忽视被否定甚至被迫害的落魄经历。这一点无须我多举例,随手一翻中外艺术史,比比皆是。如果硬要照“权威”的意见分个一二三四,只会造成对艺术的伤害。有人说真正喜欢艺术,就不要去参加什么比赛,我举双手赞成。
我以为,艺术是一种自我创造,大艺术家无一例外都是戛戛独造的孤独者,虽不为短视的世人所容而矢志不移,坚持艺术的底线。真正的艺术是妙手偶得,不期然而然的。如果一开始就定位作给某某人看,或者想卖到什么价钱,天知道会创造出什么艺术。艺术这个词被用得太宽泛,以至有些滥了。有时候艺术圈恰恰是艺术发展的最大障碍,因为既然是圈,便自然有其游戏规则,有其狭隘的一面。圈的另外一个读音是“卷”,圈里人很容易养成习气和“猪栏的理想”。如果真的热爱艺术,天性允许的话,不要准备靠艺术来混饭吃,那样肯定把艺术亵渎了。最好是先挣够一笔钱,足够养活自己,然后踏踏实实做自己的艺术,不看张三的脸色,也不拜李四的门子。没有这种独立精神和自由品格,没有这种气质,谈什么艺术!艺术家应该以对待初恋情人般地对待艺术。现在的有些“艺术家”倒真是舍得,把自己的初恋情人都奉献出来,讨得“权威”的欢心,捞一点下巴汤喝喝。让人说什么好呢。
参展意识、评奖意识、润格意识对当代书法发展的负面影响非常之大。展览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为参展而艺术并且受众被动地不加评判地接受了这些展览的权威性。展厅机制下发掘出来的书法家和作品,似乎总是缺少说服力。获奖也不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真正的高手在书坛文坛什么什么坛之外。凡高如果是为了评奖而画,定然不会有《星空》和《向日葵》那样有震撼力的作品;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石头记》更是想也未想借此加入作家协会或者打入畅销书排行榜第几名。人为万物灵长,只一灵字最贵。这是各种艺术之本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何能参天而立,长流万里?想起八届国展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位书法爱好者为参展累得心脏病猝发而死。据说其生前最大愿望就是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为家乡父老争光”。我看后竟一时无语。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会觉得对于死者不公平:如果这位先生是累死于对于书法艺术的倾心,而不是累死于为参加一次展览或者加入一个什么协会,我会深致敬意,但现在我只能感到悲哀。
这个现象很耐人寻味。它反映了当代人急功近利的一面。而急功近利者永远与真艺术无缘。在艺术上取得超凡成就者都是非“痴”即“癫”,不见容于当世而不悔。如果有人甘于寂寞,不作书便无法活,从来不想什么参展拿奖出名获利,我觉得书法有希望了;如果中国的百万书法大军中有哪怕四分之一如此,恐怕当代书法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