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在你手里,你可以尽情享用,也可以置之不理。待到有一天,你发现曾经被你尽情享用,而又久久置之不理的壶,在你所不屑的角落里静静看着你的时候,你也许才会发现,这壶上有许多你不曾发现的美。
一些你原来认为并不美,甚至是缺陷的东西,由于时光的流淌,显得异常动人。我从前为何这么傻?这么没有眼光?其实,壶还是那枚壶,缺陷还有那缺陷,只是你的态度变了,你变得能够容忍身外的缺点。
你发现壶的美,更是发现了自己的美。
上世纪70年代末《美术丛刊》主编任满鑫拿了一批陈子庄的作品给我看,说:我可能会挖掘出一个“一级出土文物”。当时,在场的几位画家也都被陈子庄的意境所震撼,但是认为他的笔墨并不怎么样。默兰先生说:“我们不应对笔墨斤斤计较。”时隔30年,再来读陈子庄的画,如同看壶的道理。
难怪陈子庄先生的笔名为“石壶”。
应该感谢蔡力武、孙鼎朴为我提供了第一次画紫砂壶的机会。鼎朴给了我一把壶坯。我凭着自己的专业经验,画了两笔,原想画一幅小山水。当我将壶坯放在手心端详时,他们向我讲述了苏东坡来到宜兴,将丁山认为是蜀山的故事。我觉得好笑,傍着烟波浩淼的太湖小山峦,怎么可能使苏东坡想起蜀山呢?也许,名人有名人的道理,况且这故事也蛮有意思。我再思考了一下,就将原想画小山水的画面随即改成了一位古人,权当他苏东坡,也就有了这把“认是蜀山”壶。
宜兴范颖,要我画壶。茶醉饭饱,一时无妙思,正巧案头有一《淳化阁帖》王字,我随手临了三行在壶身,再画了一个老头,这老头光光的脑袋被鹅亲吻了,顺手题了“我鸟即鹅”四字。旁边观看的人,拍手叫绝,并说倒过来可读成“鹅即我鸟”。
范颖之父,品泉先生,与唐云友。制紫砂提梁壶高手,其极品提梁壶,入藏中南海紫光阁。唐云先生曾书其斋名“品泉斋”,并嘱日后有高手,可请撰联配之。品泉先生以为我可一试,恭敬不如从命,我撰:“品入千秋古阁,泉涌万古提梁。”
半匋先生喜刻少求所画之壶,自以为是少求知遇。嘱我撰联,我以“半壁江山一壶水,一生金石半世匋”相贻。其不解半壁江山意,我道:刻壶高手乃壶之半壁江山也。
由于壶,我结识了台岛女子吴宜璇,她将生命中的大部分托付了茶。她拥有很多很多的普洱茶,更拥有很多很多饮茶的人。她为我特制了“少求书屋”茶砖。《茶界》杂志介绍这是第一块以私人书斋命名的茶砖。她每次来我家总是带来好多好多的茶。她跟我太太聚在一起时饮茶、谈茶没完没了,茶香四溢。我在写一篇《闻香识女人》的文字,想写她,一直未写完。
徐达明的壶,像美人。幽雅的姿态,温柔的神情,和你相遇时一语不发,红红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深深的酒窝,令你终生难忘。有一天,你去周游世界,你走了一辈子,走到世界尽头,尽头的风中,倘若立着如此绝伦的美人?!
顾绍培的壶,像老者、智者。坐在山穷水尽、云气云停、花开花落处一动也不动的老者、智者。有一天,你遇见他时,似曾相识,却又不曾相识。你向他叙述人世间那永远叙述不完的烦恼时,他的眼皮都不肯抬起一下,山涧的流水,水中的落花,花中的云影忽隐忽现。老者、智者依然不语。
鼎朴刻壶,如沙弥清灯抄贝叶真经。智慧有因虔诚有果,风静月圆,菩提影动,明镜无尘。轻轻抚摸壶壁,刀痕犁过的沟壑,春风吹过,冬雪飘过,夕阳度过,秋水润过,一切从来处来,去处去。鼎朴用修炼三生的刻刀说话,唇齿却木纳。
蔡力武好像是一位与壶无关的朋友。他不造壶、画壶、刻壶,连喝茶也不怎么用壶。壶太重、太抛。力武兄命中注定为朋友而奔波,行色匆匆的行囊里装的是一本本与壶有关无关的书,他将书分发给与壶有关无关的人。宜兴的壶,将脚生在蔡力武的身上,将说话的两片翘唇按在蔡力武脸上,哪紫砂咀,水漫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