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作为一个绘画术语,出现于清代。此前的画史,或名之曰“细画”、“工画”,或用描述性的词语指代。顾名思义,工笔画是以“工”为主要特征的中国画画体。相对于以简练概括的笔墨描绘物象意态神韵的写意画而言,工笔画更多地关注“细节”,以工细的刻画“尽其精微”,作品呈现为工整、工细与工丽的画风。
中国工笔画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探寻它的源头,至少可以上溯到战国的帛画,在历经了唐五代、两宋的辉煌与繁荣之后,随着文人画的日益繁盛,以工细见长的工笔画受到文人的轻视,工笔画创作领域虽代有才人,而整体的衰微无以挽回。直至20世纪,工笔画才呈现复苏之势,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工笔画发展迅猛,不仅表现为工笔画家队伍庞大,还表现在历届美术大展上工笔作品为数众多,而且每每赢得大奖。更重要的是,工笔画正以全新的姿态展现于当今画坛。它已突破传统成法样式的束缚,广取博收,充实自身。在审美取向、绘画技法、工具材料诸方面,均已发生可喜的变化。
但在工笔画创作繁华的背后,也不能忽视潜存的危机:对“工笔”概念的误读,引发了对“工”和“形”的过度追求,导致了工笔画作品“意”的苍白,“神”的缺失。那些没有了画家思想的投入,没有了作品内涵的深刻,一味求工、刻意写实的工笔画作品,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板”、“刻”、“俗”的窠臼而难以自拔。清代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云“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未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可见即便在文人画占主流之时,士人(文人)画与作家(画工)画的分野,也并不在绘画语言是“写意”抑或“工笔”,而在于“妙”与“不妙”,也就是绘画中的内涵意蕴,才是决定高下的标准。倘若现代工笔画一味在制作上下功夫,求工求细,难免“读数尺便倦”,离中国绘画的本质精神远矣。
工笔语体的崛起与中兴,有其独特的社会背景与社会需求。20世纪初,康有为等人正是有感于中国画的不写实,对工笔画进行了肯定和推崇,并对其进行了理论铺垫,在工笔画与西方写实绘画之间找到了共同点,将工笔画作为复兴中国画的利器,从而达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目的。20世纪中叶倡导艺术表现现实生活,更进一步强化了中国画的写实性。今天,西方写实主义的造型原则已经被人们普遍了解和掌握。所以在工笔画的学习中,片面地把工笔画的工致细腻理解为自然主义的描摹,往往追求形象的惟妙惟肖,将造型能力发挥到极致,导致中国画自身特色的弱化与本质的偏离。
殊不知,中国画从来就不是以写实为终极目标的。中国画历来反对“逼真”、“貌似神离”,《文心雕龙·神思》篇有云:“物以貌求,心以理应”,中国画的“应物象形”,如果仅仅局限于“貌求”肯定是片面的,还需要“心以理应”。写意,是中国画的根本特点,虽然“工笔”较之“写意”更注重形似,但是决非西方自然主义的写实,不可能也不必像西方古典绘画那样对物象进行逼真的描绘。
进而言之,工笔画与写意画只是语体上的不同,而在状物言情上是相一致的。换言之,工笔画也应该是“写意”的,即应借物抒情,在作品中承载画家的意趣,表现出作者的人品学养、才情思想,在画面中营造情景交融、意兴充实的诗意。清恽寿平《南田画跋》“画秋海棠,不难于绰约妖冶可怜之态,而难于矫拔有挺立意,惟能挺立,而绰约妖冶以为容,斯可以况美人之贞而极丽者”,绰约妖冶可怜之“态”易描,矫拔挺立之“意”难得。故工笔画不仅要工于形,工于笔,更要迁想妙得,工于意,工于情。故赵孟頫、钱选、陈洪绶、恽南田的工笔之作,较之同时代的写意之作,毫不逊色。而现时期的工笔画家,一方面固然需继承和拓展工笔画技法,另一方面,也是至为关键的,是要重拾传统工笔画的精髓,关爱自然生命,与此相谐相和,在严谨细致的描绘中见出生动隽永的情态和意境。唯有此,工笔画界才能少一点匠气之作,多一些重形尚意、工而能妙的佳作。
丁亥瑞月于养正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