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沈从文先生的书法,是可以写一篇长长的论文的。因为他不仅能写很好的章草和行楷,还对书法艺术有一套完整的属于自己个人的理论。
沈从文小的时候,就十分爱好习字,临过许多帖。青少年时代就能写很好的楷书了。我曾经去芷江博物馆专门见识过他18岁时写的一块石碑。在一间单独的空屋子里,近两米高一米宽的石碑躺在地上,用扫帚扫去蒙住它的一层厚厚的灰尘,先生笔下一个个约三寸见方的字迹便显现出来。
碑是民初时为熊希龄卫队长因公牺牲而立的。文字稿是当时的一个官员撰写的,书写者的名字注明是沈从文当时用的名字沈岳焕。当时的沈住在熊家,有一个办事员的差事。后来黄永玉从朋友手里得到了一个碑的拓片,看了拓片后,黄永玉说,那书法技巧成熟,结体典雅婉约,几乎令我出不了气。后来黄将拓片装裱成一卷大立轴拿去给沈先生看。那时80多岁的沈已中风,不能说话了。但他见到这幅立轴却嘤嘤哭了起来。黄永玉连忙对他说,有什么好哭的,你看你18岁写这样漂亮的字,我60多了写的字还这么丑,我都不哭,你哭什么。听了黄的话之后,他笑了起来。黄苗子是大书法家,也看过这个拓片,他由衷地说,可见天才是有的。
离开芷江后不久,沈先生投奔到驻防在保靖的湘西土著军阀陈渠珍手下做司书。在这段时间里,他有幸研究了陈家所藏的24箱珍贵字画。无疑他在这里是读了一回文物考古的研究生。此时,他的主业是为陈抄写文件、书写布告。在现在的保靖档案馆里,还保存有一些当时的文字记录,因为书写者不可能署名,我在查看时,只觉得那些字是很有功夫的楷体,但不敢断定就一定是沈的手笔。总之,在这个时候,沈又不想和同事们一起玩牌、吸大烟,他是完全可以静下心来写字的。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年龄还只20左右。
后来在上海,因为字的事,让鲁迅产生了极大的误会。原来胡也频、丁玲与沈从文关系极好,一起写小说、一起办刊物。巧的就是3人的字在不太了解的人看来,大约差不了多少,都是那样小小的,又都是那样密密麻麻的。何况又都是用的同一种稿笺。丁玲念鲁迅先生乐于帮助年轻人的热情,无可奈何时曾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想请他介绍工作的信。没想到鲁迅先生收到信后,竟然误以为是沈从文冒充女人对他开的一个玩笑,还写文章嘲讽了沈。及至后来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也因误解太伤和气,加上两人的倔脾气,所以使怨气一直未能化解。
虽然沈先生一直爱好书法,而且在圈子里颇有声名,但从来视书法于自己是件好玩的事情,从没想到卖字,以此谋利。只是有一回例外。
抗战胜利以后,沈先生从云南回到北平,其时,他在当教授之余,利用一点时间为一家报纸编辑副刊。有一个诗歌作者叫柯原的,因家庭困难,不得已给经常发表自己诗作的编辑沈从文先生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的帮助,沈从文知道情况后,也因为自己当时手头不宽裕,就在1947年9月20日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上登了一则启事:“有个未谋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丧事情形困难,我想作个‘乞醯’之举,凡乐意从友谊上给这个有希望青年作家解除一点困难,又有余力作这件事的,我可以为这个作家卖20幅条幅字,作为对于这种善意的答谢。这种字暂定为10万元一张。我的办法是凡要我字的,可以来信告我,我寄字时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给那个穷作家。”同时,他还想推而广之,“你们若觉得这个办法还合理,有人赞助,此后我还想为几个死去了的作家家属卖半年字。”1949年后,柯原做了广州军区的专业作者。因种种原因,1980年,他才知道沈从文的下落,于是专门到北京找到沈先生,说当年如何如何帮了大忙。可是沈从文自己却早忘了此事。
新时期,沈从文从30年的尘封中走了出来,来访的新朋老友多了。当然主要是文学一类的朋友多。朋友中有主动提出要字的,也有一些是想要又不好意思提出的。我去过他那里几次,一是看到他平时练字,存了一些;二是看到书架上压着一些条子,条子上写着,某某要字,某某要字。熟悉一点的,他常主动给。我和一些朋友都有这个经历:你离开他家时,他会从平时练的字堆中挑一幅出来,用笔临时给你写上某某雅命之类的款,给你一幅,说,拿去玩玩,不要裱啊。同时过不久,他又会给你寄一幅过来。也有人要出书了,或者先生因公事或别的原因到了什么地方,专门请他题字的也多。
1982年5月,沈从文携夫人张先生一起去张家界,头一天看了山下的金鞭溪,第二天要上山去,他因腿脚不太灵便,夫人和陪同的人去了,他留在宾馆里,张家界管理处的同志拿来纸和笔要请他题字,他答应了。说到要派人陪他时,他说,我写字有个习惯,要一个人写,不愿意别人在旁边看。管理处的同志想,你一个80岁的人了,我们让你一人在宾馆,怎么放心。所以说了句,怕你一个不方便。沈先生敏感得很,说,至于身体,我最近才检查的,没什么大毛病,你们放心吧。玩了大半天,夫人和陪同的人回到宾馆时,看到沈先生写了“张家界”、“金鞭岩”、“展卷”等好多幅。这时,他已是一身疲倦,见了夫人便说,今天是真正写累了。
这时的沈先生已不是往年了。以前,他时时坚持练字,就是炎热的夏日也不间歇。而此时,他手都有些发抖了,拿笔时有些不听使唤了。
看到一沓题字,管理处的同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真累了你老人家了。
对于要出书请他题写书名的,他常常要写好几幅寄给人家,让人家去选。沈从文先生写字,从来不讲究笔和墨。我收到的两幅和一些朋友收到的字大多用墨浅浓不匀,用纸也没什么好的宣纸。1981年,他在给作家彭荆风信中说到,我用的笔通只值一毛三分中小学习字笔,纸也只用一毛五分的糊窗高丽纸……墨是沉淀后加水的墨汁,所以无光彩,应叫死墨,用书行家看来就知道是外行。他也常常不满意自己写字。1982年2月9日,在给赵瑞蕻夫妇一信中说道: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对于写字,我恰恰相反,写来写去,总觉得不满意,也可以说是一种悲剧性的徒劳,等于自讨苦吃。永远得不到写字人应有的快乐。因此给字时,他总要交待,不要裱,找块大一点的木板贴在上面也行。
沈先生完整地谈论书法的文章有3篇:1937年4月4日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的《谈写字(一)》;1948年7月1日发表在《论语》半月刊上的《谈写字(二)》;还有一篇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叙章草进展》,此文沈先生生前未发表过,后来在家人编辑他的全集时被收了进去。
在《谈写字(一)》里,沈先生说应把写字看成是一门艺术。他认为,社会组织复杂时,所有事业就得分工。任何一种工作,必须要锲而不舍地从事多年,才能够有点成就。当行与玩票,造诣分别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有天才,但极少。一般人对于某种专门艺术事业,无具体了解,难产创造;无较深认识,决不能产生奇迹。
在论述写字是一门艺术时,他从历史的角度进行了分析。甲骨文,当时的造字者除了注意点线明朗悦目便于记忆外,还注重到它的个别与群体的装饰美和图案美。而商时的文字如画,周时文字极重组织。秦篆雄秀,汉隶章草都讲究造型美观。
字的艺术价值历史上有承认的时候。蔡邕写石经时,来参观和摩写的人、车填塞满了街道。王羲之更是奠定了行草的艺术价值。但是后来因为写字的人重摹仿,加上它的实用性,所以它的艺术性不及图画、音乐、雕刻那样地位固定了。
沈先生认为主要影响写字艺术地位的不在字的本身,而在于大多数人对于字的估价方法有问题。一种人认为写字无创造性,又没有道德和情感的教化力量。他说这种人轻视写字,但是家里还是要挂一些对联和美丽的拓片装饰墙壁的。这种人好办,因为他们是要求字要有自己的艺术效果。糟的倒是另一种人,重视写字却又欣赏能力低下,把字看成是一种权力的符号。所以让名公巨卿的字泛滥成灾。好好的一堵石壁,一面墙壁,什么什么名人都往上刻,游人的眼睛就只好被迫受虐待了。
要解决这些问题,强调分工是一个好办法。要有一些专家,明白字的艺术,折衷古人,综合他们的长处,并独辟蹊径,理解字的点线疏密分布,创作出感官上给人愉快,视觉上给人雕塑、图画兼音乐的效果的字来。当然写字艺术的玩票也是可以提倡的。
沈先生的另两篇文章,一篇是对宋和近代书家的分析评价,再一篇是对章草由来的看法。我认为惟有第一篇反映了他书法艺术的基本观点。有趣的是,他六七十年前写的文章,今天看来,仿佛是针对当下书坛的怪现象有人专门向他约稿的。
(作者系原《芙蓉》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