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有两部奇书,即《负暄琐话》、《负暄续话》。我从书摊上无意中购得,快意读之,觉得此老实在不凡。
我不说中行老人如何不凡。不说是不能说、不可说,当然也包含有说不出的意思,反正前两本书妙极,舞文弄墨者不可不读。
我喜欢张文的简约、练达,也喜欢他主张的顺生、自然。他喜蓄砚,这一点我也刚刚成为“发烧友”,所以张中行老人谈砚的文章,尤引我喜爱。
近来又于同一书摊上购得《负喧三话》,一口气读完。这回阅读又有点不同,盖因为已识得中行先生一面,且有幸同在马凯餐厅小酌,当然我是沾光,沾纪晓岚的光。因我在一处古玩市场搜得一方有晓岚款的旧砚,又写成一文发表,遂诱惑了中行先生。
砚自然是假的,饭可是真的,马凯的菜,味道还真不赖。
《负喧三话》涉及到纪晓岚和他的“阅微草堂”,以及“歙砚与闲情”、“长物与戒之在得”,全与砚有些瓜葛。内中一文题为《阅微草堂》,专讲在北京虎坊桥晋阳饭庄吃“过油肉”和“小炒肉”的体会。盖因晋阳饭庄是纪晓岚的故居,中行先生“坐在那里,饮竹叶青一杯,缅想二百年前,这位既有学识又有风趣的高级知识分子,用他的藏砚磨墨,写他的笔记或其他的什么,可以发思古之幽情”。
很典雅不是!
纪晓岚是极有趣的人,从骨子里,我觉得他贴近苏东坡。他与乾隆的斗智与斗嘴,加上巨大的烟瘾,编纂《四库全书》的学识,流放乌鲁木齐的际遇,还有那本不朽的笔记小说《阅微草堂笔记》,给后人提供了许多了解他的侧面。苏东坡的《东坡志林》也是这样一种境遇下的奇书。后人不太可能从他那些一本正经的道德文章中感觉他的心灵,倒是无意为之的“闲书”,帮助他走下神坛。
这类书如今是日益地走俏了。
扯远了,还说砚。
引发本文的是中国美术馆近来举办的“’94中国名砚博览会”,我的一位砚友提前两天送来开幕式的请柬,说展品有三大类:现代精品砚、名人砚和古砚,不可不一饱眼福。
于是就去参观。
砚果然极丰富,除了四大名砚端、歙、洮河、澄泥外,还看到了黄石砚、红丝砚、苴却砚、徐公砚、天坛砚和贺兰砚等。名人砚中则有鲁迅、老舍、胡风、茅盾用过的砚,想到这几方砚昔日被这些大师们研墨挥毫的情景,中行先生坐在晋阳饭庄时的感触竟油然而生。
这自然是极平常的触砚景而生墨情,没什么更值得说三道四的。且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两方砚,两方古砚,一方是乾隆年间的长方形端砚,另一方是明代老坑的抄手端砚,首都博物馆收藏,质地极其精良,而且居然有两位“名人”分别在古砚上刻上了铭文。
一方砚的铭文开头为“延河水,浩瀚自奔流……”落款亦有趣:“叶群七○年五月二十六日以望江南书赠林彪”。妻子赠丈夫,且在一方乾隆年间的古砚上题写铭文,很有几分奢侈,或曰:企图不朽。
另一方砚更有趣,开头就贬纪晓岚,铭文称“纪晓岚自名为识砚者,他对砚连基本常识也没有,他把洮河石当做端砚,把青州红丝叫桃红端……”,后面还有几句损纪晓岚的话,已不可辨识,心想谁这么狂妄。一看落款,乐了,“康生,一九七O年二月”,也是一九七O年间的事,可惜了一方明朝端砚,生生被这权奸题上了铭文,你题什么不好,干吗跟古人纪晓岚过不去。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叶群与康生的铭文、字体,也以文物的形式,在二十四年后呈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早已灰飞烟灭,历史写下了重重的一笔,可没想到叶群与康生的砚铭,又滑稽地展示出来,他们的霸蛮与无知,也就这样传诸久远。
我想,二三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人们再端详这两方古砚及上面的铭文,还会记得刻铭于砚的叶群与康生的不可一世吗。
惟一可辨识的,是古砚优良的质地,以及康生武断贬损纪晓岚所引发的嗤笑。
但愿到得那时,《阅微草堂笔记》依然畅销,书在,人便不朽。
至于晋阳饭庄的过油肉、小炒肉及竹叶青酒,倒值得抓紧时间去品尝,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更盼望一跨进店堂,有一老者早捷足先登地坐在那里,以一种幽默和旷达,邀我同饮。
谁我不说,您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