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相机真是好东西,可以给我们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记得2002年,我们参加学校新生军训的时候,还没有人听说过数码相机,以至于大家在部队的生活都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片断。
前段时间,朋友在网络上传给我几张照片。不经意间,我发现这些照片中蕴含着很多对童年、对成长的记忆。其中有一张是蒲公英,画面中纷飞的花絮,让我想起童年家乡的棉田。那个时候,没有改革开放,乡下人种植的作物中一定少不了棉花,一来是因为棉花可以自家做棉被,娶妻生子都少不了棉被这件物什;二来棉桃——也就是棉花的果实还可以卖钱。
童年的记忆远不止这些。记得那个时候,我家后面有一块开阔的土地,由于地势特别低,无法种植大面积的庄稼,于是很多邻居就将地瓜、蓖麻、芝麻种在里面。每年秋收时,十几户人家一起出动,相互帮忙搞秋收,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混在大人堆里,找大人粗心留下的“零头”——谁找到一块小的地瓜,都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这段时光大约维持了几年,我家就从那里搬走了。那块洼地后来也随着农村搞活经济,邻居们开始有自己各自的生意后,荒废掉了。再后来,那块洼地被村委会卖给邻村的厂子,用作工业原料排泄池了。
大人们在那里种植补贴家用的作物,也不是没有原因。那块田地是真正的黑土地,用铁锨稍微掘下去一点,就能见到油黑油黑的沃土。北方农村里面,冬天到来的时候,都要在用于保暖的炉膛里糊上厚厚一层新泥,泥巴在炉膛里面经过高温加热后,慢慢变成近似陶瓷的东西,美其名曰“陶炉子”。炉膛糊上了泥后,还可以减少煤炭的使用量,因为炉膛小了,煤自然也就烧得少了。
大人们用泥巴来糊炉膛,小孩子却是一年四季用泥巴做各种各样的玩具。黑泥的韧性不错,而且质地细腻,做的泥巴玩具不容易裂,很容易保存。顺着泥巴的话题,还想起一个很神奇的人。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瘸了一根腿,大人、小孩都亲切地喊他“老宋”。在我的记忆中,老宋并不算高,一年四季穿着北方农村里才有的黑色棉衣棉裤,一头浓密的黑发,乱糟糟的络腮胡,因为时常睡在草垛里,头发上面总会挂着几根草。即使是在夏天,老宋也总是这一身行头,以至于黑色的棉衣棉裤上总是乌油油地泛着光。我的记忆中,只要听到“老宋”这两个字就会想到他,以至于后来读书,给姓宋的孩子起绰号就喊“老宋”,意思是有残疾。其实,老宋人很好,从来不发脾气,即使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喊他“老宋”时,他也总是笑眯眯的。
老宋的与众不同,除了那条瘸腿,还因为他有一手捏泥鸟的手艺。而且老宋给我们捏泥鸟,从来不向我们收钱,最多是向我们要碗水或者一个馒头——我们给他捧一碗水,他喝一口,再鞠一捧细土,小心地吐一点水在土中央,像和面一样,将土揉成泥。然后,从耳朵上取下他的那根筷子,将泥巴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泥巴经他手反复的揉搓,很快就会变成鸟的形状。老宋再在捏好的泥鸟上戳上洞,一吹就会呜呜作响。他就凭着这门手艺,拖着自己的一条腿走南闯北。每次他到我们家附近给我们捏泥鸟的时候,都会夸我们那儿的泥好,做出来的泥鸟最地道。小孩子都觉得老宋真行,白天给我们捏泥鸟,晚上就找个草垛睡在里面,像侠客。于是每次老宋一走,我们就开始期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再来。
最后一次见到老宋,是我搬了新家后,他流浪到我新家附近,给那里的小孩捏泥鸟。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不如从前,比原来更邋遢,还被一个要饭的外地人打骂。但他的脾气依旧如故,笑眯眯的,一点都不计较别人对他的刻薄。再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只是家里一直到我大了还有一只老宋捏的泥鸟,而那只泥鸟后来也没耐得住老宋的夸奖,最终还是裂了。
老宋走了以后,听大人讲,他是地主的儿子,有文化,因为出身的问题,一直抬不起头来,一辈子落魄。老宋的家就在我们隔壁的镇上,现在的那里几乎家家都以承包盐池、晒盐为生计,处处都是百万元户。老宋的命不好,生在了那个年代,假如是换了现在,想必他不会那样落魄。看着杭州很多早年落魄的“三座小山”们如今都已是名利双收,我也常想,如果老宋在南方的话,或许现在可能已是有名的文人或是企业家了。然而,人早都不在了,这也只能是我的主观臆想了。
人生,想来很是残酷。命运的不济,时代的不同,都让我们无法摆脱宿命的安排,能做的也只剩下坚持。不过,我常在想,人如果有了信念,或许还是可以试着摆脱宿命的安排吧。
写下这些东西,是因为随着中国美院滨江校区的一点点地被拆迁,让我越发觉得,记忆中原本清晰的片段,开始渐渐变得模糊。担心再过多少年,那些纯粹、单纯、稚嫩的回忆,会不会真的再也无法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