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藏古,乱世藏金,但偏有乱世藏古者,比如宋时的李清照、赵明诚伉俪。
李清照是中国历史上超凡入圣、屈指可数的词家,赵明诚则是位心志专一、卓有成效的金石藏家。为了这一收藏爱好,二人新婚居汴京时,每遇初一、十五,当时在太学攻读的赵明诚必告假外出,典当衣饰,换取银两,再至相国寺庙会淘得一二碑帖拓片带回,然后夫妻二人共同品诗赏玩,沉湎之中,其乐无穷。家庭生活虽窘迫匮竭,精神世界却充实丰赡。两年后,赵明诚侧身宦海,涉足仕途,收入虽不少,却仍要宽打窄用,俭衣缩食,以便搜寻金石、打造书橱之用。一次,有人携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来售,但由于索价二十万钱,只得将画留在家中两夜后惋惜送还。
大观二年,因官场失意,李赵二人归隐乡间。这段日子里,每得一书,必一同校勘,每集一帖,必一起玩味。其书房曰“归来堂”,李的居屋取名“易安室”。政和年间,赵明诚得唐高宗书《唐登封纪号文》碑拓,大观三年,名相文彦博之子及甫前来观赏其收藏的蔡襄《进谢御赐诗卷》。赵再度出仕后,先后得《后魏郑羲碑》、《唐富平尉颜乔卿碣》等碑拓。其收藏之富,冠绝一时。除鉴赏金石书画外,少不了夫唱妇随、琴瑟友之的相互砥砺和风晨月夕、春秋佳日的形诸吟咏。此间,赵明诚写下了三十卷的《金石录》,李清照更是作出了大量被后世传诵的婉约词篇。
靖康元年,金寇犯京,天下纷扰,此时李赵正在淄州,四顾茫然间,只得叹“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于是将他们多年的搜集,挑选珍爱,箱载十五车,随人南运。留下待运部分更是堆满了十多间屋舍。但金兵陷城后,这些古物均被付之一炬。遭此大难后,李清照只得拾掇劫后残余,仓皇奔江宁,此时赵明诚正在那里为母守孝。南聚后,清照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蔡襄书《赵氏神妙帖》,明诚喜出望外,欣然若狂,遂题跋曰:“此帖章氏子集之京师,余以二百钱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存。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厚,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
建炎三年,赵明诚弃世,极度悲痛怆楚中,李清照大病一场。而此时,金兵又要大举南下,建康形势危急。清照送二万卷书、二千卷金石刻本投至洪州亲戚处暂避,不料这年十一月,金人又陷洪州,这些珍藏全部化为灰烬。清照追随宋室万里跋涉,颠沛流徙,“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此间,随身携带的金石古物沿途散失无计。最后将书籍寄存嵊县时,又被官军掠去,借住时,盗贼破壁而入。将她床下的五六箱书画、砚墨全部偷走。至此,夫妇二人的毕生庋藏,已风流云散,荡然无存了。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创巨痛深、人琴俱亡后,她看似平静地讲出了一个颇为宿命的道理,不仅对收藏,人生何尝不如此。聚散无常,聚似白马过隙,散如过眼烟云;往还不定,往似东流一去,还如涣然冰释。李赵大兴收藏之时,并非乱世,恰在文化昌盛之际,而出身名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的这对佳偶,何尝料到过晚景的凄冷、人生的失意。北宋皇室收藏经过颇具艺术特质的徽宗赵佶之扩充,可谓达到了极致,金兵血刃铁蹄下,同样澌灭无迹,化为乌有了,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而贵为至尊的钦徽二宗在受尽煎熬、斯文扫地后,千古遗恨,客死北国。这样的故事,宋之前屡见不鲜,宋之后史不绝书。“历代亡国,无足轻重,只有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也。”(王船山语)老子所言“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信矣。
王羲之妻弟郗昙收藏有大量右军墨迹,死后以之殉葬;晋末桓玄雅好王书,兵败后将所有收罗投之于江;梁武帝以帝王之尊搜访大王书法,江陵陷落后被梁元帝付之一炬。1932年,日寇在上海闸北制造“一·二八”事变。中国近代最大的图书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被夷为平地,损失巨大。2月1日,日本浪人潜入商务的东方图书馆纵火,包括张元济涵芬楼收藏在内的3203部、29713册及未及编目的扬州何氏4万余册古籍、2641种、25000册方志等,瞬间毁于一旦。事后张元济叹道:“这也可算是我的罪过。如果我不将这50多万册搜购起来,集中保存在图书馆中,让它散存在全国各地,岂不避免这场浩劫。”(见《智民之师张元济》,山东画报社1998年10月版)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国祚将覆,安有古物之祜。
纵使没有兵燹战乱,文献之存何谈容易。隋僧智永用三十年时间,摹写真草《千字文》八百册分赠浙东各寺院,到如今只剩存两册了。据《宣和画谱》所记,当时尚有唐画家李思训画作十七幅,至清朝时,乾隆仅搜罗到一帧未必是真迹的《江帆楼阁图》。就连赵明诚和李清照合作的《金石录》,也难逃脱逸失的命运,此书早在南宋时即有龙舒郡斋刻本,史称“龙舒本”,但至清初时仅剩下了十卷,冯文昌为自己能藏有残卷《金石录》而自豪,还自治了一方“金石录十卷人家”的闲章。
于右任先生的金石收藏也颇丰,搜集有北朝墓志达三百余方,其中有夫妇成双者七组,由此还将书房命名为“鸳鸯七志斋”。适逢战乱,狼烟侧畔而用心在故纸,辗转各地,箱中非金银细软,却也放心不下,于是每每需通过老部下杨虎城等人动用军车专列运送之。如此,其收藏才得以苟全于乱世,但这样的例子实在太特别了。
古物之憾在于散落各处,极易零星渐尽,敛集一地,却又难逃趸整陨灭命运。无论哪种形态,似乎消逝宛残霞、殂谢若岁月的定数是其共同的取向,那不叫悲壮,是规律。当代大收藏家张伯驹深谙这一规律,于是才有了“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的名言,这样的感慨不知与王羲之《兰亭序》所言“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是否一回事。收藏之举,心为物役,藏之何藏,藏之欲念也。一旦物散,心神恬释,坦然如易安居士者毕竟不多,“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故大藏家称过眼了经手了,即为收藏了。李清照也算是个大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