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我都睡得晚,一个人书房里乾坤天地,肆意游荡。
那晚随手拿起董桥散文,念到:“我少年时在万隆跟亦梅先生读书,他一度要我多读康熙车万育作的《声律启蒙》。这本书启功先生也谈过,是按照《佩文诗韵》分韵部,每韵作歌诀三段:‘一东(上平):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尽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我喜欢诗词七八年,读得多写得少,细细留恋的是易安居士长短句里悲悲切切绿肥红瘦。车万育这部《声律启蒙》确未读过,几句“一东”,音韵协调、琅琅上口。
亦梅先生是董桥的老师,董桥十几岁跟着老师读国文、学诗词。他说:“先生话不多,经常躺在书房阶前花影中的安乐椅上看书,顺便改改我的习作;偶然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看他写字。”这样的年少时光十足叫人向往,而由此亦梅,我不禁想起另一个逸梅——郑逸梅。
二
近日于冷肆购得几页信札,甚为欢喜。一页是郑逸梅写给嘉善词人严西凤的,一页是上海图书馆目录版本学家潘景郑写给逸梅先生的,另一页是福建大诗人陈兼与写给逸梅先生的。
信札里,严西凤大概是向郑逸梅求字了,逸梅先生说:“愚本不能书,加之右腕僵木,更不成字……”信末还附了应野平上海愚园路的地址。郑逸梅先生的字我很少留意,“愚本不能书”我是信的。郑逸梅右腕原患关节炎,“文革”的时候,由于关入牛棚,被罚打扫校园两年多,致使右腕伤得更为严重。以后便写字困难,字迹歪斜,他笑称自己的涂鸦之笔为“鸭字”。也见到海上某书法家的回忆,说郑逸梅晚年的毛笔字大多是请人代写的,这位书法家即代笔者之一。我暗暗庆幸,自己的这页钢笔字信札,该不是赝品了。
当然“补白大王”还是文字最好看,《艺坛百影》、《艺林散叶》、《艺海一勺》,零零碎碎读过不少,写得多是过往流风遗韵。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恋旧情节,对这类文字犹为嗜爱,读了仿佛喝掉半埕女儿红,徐徐暖到心里。
潘景郑老先生一肚子的学问,早年拜过章太炎,十三四岁即学训诂,后来又跟吴梅、俞粟庐写诗填词做曲,最后也成了一代诗词大家。他大约是不擅教书的,信上他跟老朋友抱怨,自从师大带了三名研究生后,“每周必讲一次,备教材殊苦……”接着又写道:“当时预定顾兄及吕兄同肩此事,据知两兄托故延迟不讲。独撑场面,何以堪此……”——我猜这师大是华东师范大学,顾兄或许是顾廷龙,他是潘老的妹夫,“文革”后也是上海图书馆的同事;吕兄则是吕贞白。大学者们仿佛皆知课堂教书育人之难,过去梅兰芳、程砚秋宁愿唱一出,也不讲回课,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偏偏如我等课堂贼马从来不肯体恤先生辛劳,不懂得珍惜,如今想起从前求学时懈怠懒散,终究有些悔意。
陈兼与对郑逸梅说:“前日天玉斋中会晤,畅快之极,顷见俞振飞诗数首,可以充实诗话。其父本南曲耆宿,但忘其名。今必知其详,乞真示我,至荷?”陈兼与名陈声聪,曾经的海上诗坛盟主,他想知道的“南曲耆宿”,俞振飞的父亲,正是潘景郑的老师俞粟庐。俞粟庐有“江南曲圣”之誉,他的“俞派唱法” 曾经影响了江南、浙西一带昆曲的发展。75岁时,百代公司为他灌录唱片13面;1953年,俞振飞辑成两册《粟庐曲谱》,面世发行。俞振飞能做诗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知道了俞粟庐,俞穹成为昆曲表演艺术大师似乎不足为奇了。当年昆曲大师和夫人言慧珠一出《墙头马上》轰动全国,还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那是何等的精彩。
三
我对拍卖及书画交易之事实为门外,在网上偶然看到2005年秋,某拍卖会上潘景郑三通五页致施哲存信札估价3000元-3500元,最后9000多元成交了。没曾想,同是文人,一辈子墨守了文人的清规做学问,彼此天各一方情感牵连,就有了履履心痕化为珍贵手泽,而后人喜欢,是要用钱来换的。应了那句话,清风明月不便宜。好在店主面善,见我还像个读书人,要价不高,我也乐得将信收入囊中,永宝之。